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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怪陆离的梦境中,似乎出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那些人微笑着,呼唤她的名字。想要伸出手,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够到。只能远远望着,那些身影逆着光,慢慢消散在那片白茫茫的原野。
床上,熟睡中的少女嘴唇蠕动着,轻声呓语。那几缕落在面颊上的发丝似乎让她有些发痒,眉毛微微蹙起。本能地晃晃头,却依然没有摆脱那种瘙痒感。无可奈何之下,她只好慢慢睁开了双眼。
“……啊,艾丝菲尔姐姐……早上好……呼啊……”
被子从少女柔如凝脂般的肌肤上滑落。夏尔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然后再次钻进艾丝菲尔的怀中,用脸颊磨蹭着那对丰满而柔软的乳丘,惬意地眯起了眼睛:“艾丝菲尔姐姐好暖和呢。”
“小夏尔早上好。”刚刚还在用头发戏弄着女孩的艾丝菲尔立即换上了一副温柔的笑容,左手顺着少女的脊背轻轻向下抚摸,“昨天晚上睡得还好吗?该起床了哦。”
“唔……好像,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但是记不清了……”
依旧有些迷迷糊糊的少女软糯糯地回答着,又撒娇似地在艾丝菲尔的怀中蹭来蹭去:“不要嘛……还是好困……”
一边说着,她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作势欲睡。
“那,小夏尔再睡一会儿吧。我必须要起来了呢。”
“诶……不可以再躺一会儿吗……我想抱着艾丝菲尔姐姐……”
艾丝菲尔用指尖轻戳了一下少女微微撅起的嘴唇,语气中带着半分好笑、半分无奈:“我又不像小夏尔那样无所事事,还有正事等着我去做呢。乖。”
“那,好吧。”
虽然有些不满,夏尔还是慢慢松开了环抱在艾丝菲尔腰间的手。然后同她一起,慢慢坐起身,抬手揉着自己困倦的双眼:“就这么急吗?想和艾丝菲尔姐姐再多待一会儿……”
“嗯?倒也不是太急呢。如果小夏尔想要让我多留一下的话,也是可以的哦。”
话语间,黑发的女子已经来到了梳妆台前。随手整理了一下有些发皱的睡裙后,向少女的方向轻轻招了招手:“来吧,小夏尔。”
“好~……呀啊!”
刚想下床,却被不知何时掉落在地上的被子绊倒,地板在眼前急剧放大。夏尔下意识地紧闭双眸,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她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而无比熟悉的怀抱,面前传来幽冷的清香。艾丝菲尔略带着责怪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真是的,注意一点呀。这次我在还好,如果我不在,小夏尔那张漂亮的脸蛋被摔破了该怎么办呢?”
少女羞愧地低下了头,却又忍不住偷偷嗅着那股清香。脸颊有些发热。是因为羞惭,还是被香气扰乱了心神呢?
“对不起……”
“知道错了就好,以后要多注意一点哦。嘿。”
只是稍微一用力,夏尔那柔弱无骨的身躯便被她放到了那张华丽的椅子上。艾丝菲尔拿起放在一旁的银质发梳,轻柔而熟稔地梳理着少女略显杂乱的长发。阳光从指尖不断滑落,她微笑着,看着镜中的女孩像往常那般,慢慢眯起了眼睛,视线却牢牢地黏在镜面之上。
夏尔很喜欢这样的时光。甚至,如果有可能的话,她希望这样的时间永远也不要结束。就这样,一直一直地,感受着艾丝菲尔姐姐的手在自己的头上温柔地抚摸,细腻地将每一缕发丝都理顺,再将它们绑在一起,慢慢编织出自己最美丽的模样。
虽然是军人,但艾丝菲尔姐姐的手,意外地柔软呢。
窗外投射进来的阳光和煦而温暖,令夏尔的全身都感觉暖洋洋的。微风中夹杂着独属于晨间的清新气味。每当这个时候,夏尔总会悄悄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细的缝,假装自己已经闭上了眼。实则却是在偷偷望着镜中那名站在自己身后、正全神贯注地为自己梳理着头发的女子。
艾丝菲尔姐姐的手,白嫩,纤细,修长,又那么地柔软,完全不像是一个军人。但……
她突然感觉到,那只柔软的手落在了她的头顶,慢慢抚摸。头顶传来的无比舒适的触感令少女不禁阖上双眼,享受着艾丝菲尔温柔的抚摸,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呢喃。刚刚那些朦胧的思考也立刻停下,她不想再去思考任何事情。
但真的好舒服呢。
“在想什么呢?”
“嗯……艾丝菲尔姐姐的手,好软好舒服呢……完全不像一个军人……”
温暖的触感突然一滞,随即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自然地继续着:“是吗?大概是因为我一直有在保养吧。不过,舒服什么的,小夏尔昨天晚上不就已经知道了吗~”
“诶?”
不着痕迹地,艾丝菲尔将话题引开了。夏尔并未察觉。迟钝的大脑稍微运转后,那张精致可人的脸蛋瞬间变得红扑扑的。少女呜咽一声,紧紧捂住了自己滚烫的面颊:“呜……艾丝菲尔姐姐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还不是因为小夏尔刚刚突然那样说。”艾丝菲尔轻笑一声,眼睑微阖,并紧接着再度睁开,随意地拨弄了一下已经被整齐地束在少女左侧的金色马尾,“好啦,去吃饭吧,已经梳好了。”
“呜……”
“对了,昨天,小夏尔不是说一直呆在房间里很无聊吗?”
“因为艾丝菲尔姐姐不让我出去啊……”
夏尔满脸写着不忿,用叉子轻轻敲着对面那个已经空了的餐盘,发出清脆的响声。
“毕竟小夏尔的身份比较特殊呢,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等待局势平静下来,小夏尔应该就可以出去了哦。只要我去向陛下申请一下就好。”
并没有在意少女小小的发泄行为,她从桌子上拿过几本装潢精美的书册,在少女眼前示意了一番:“不过,现在还是不可以呢。所以我为小夏尔找了几本书,用它们来打发一下时间吧。”
“诶?”夏尔立刻抬起了头,那双漂亮的翠绿眸子里似乎在闪着星点的光芒,“是什么书呢?”
“我也不知道小夏尔喜欢什么,所以只是简单地找了几本你可能会喜欢看的。如果小夏尔还想要的话,可以尽管向我提出来哦。”
艾丝菲尔随手将书籍放在一旁,站起身,捏了捏少女光滑的脸蛋,面上带着盈盈笑意:“我该走了。小夏尔还有什么想要和我说的吗?”
“唔呜……不要捏我啦。”将那双作怪的手拍开后,夏尔不满地鼓起了脸——那副可爱的模样让艾丝菲尔忍不住又捏了一把——然后来到艾丝菲尔的身前,在她讶异的目光下,踮起脚尖——
“啾。”
涟漪还未来得及漾开,夏尔便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迅速低下了头,紧抿住唇,羞涩而欣喜地回味着刚刚那一瞬的甜美触感:“艾丝菲尔姐姐……请早点回来哦。”
从未想过少女会做出如此大胆的举动。艾丝菲尔有些发怔,不自觉舔了舔自己湿润的唇瓣。半晌,就在夏尔疑惑地想要抬头看她时,突然将少女紧拥入怀,并落下一个深深的吻:“我答应你。而且,我也想和可爱的小夏尔待在一起呢~”
夏尔面色绯红。一吻结束,她连艾丝菲尔的脸都不敢去看。片刻之后,才羞怯地回应着,声音细若蚊吟:
“……谢谢,艾丝菲尔姐姐……”
——最喜欢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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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察觉到异样了。
艾丝菲尔眉头深蹙,快步走在王宫的走廊内。昼夜不息的灯火,在她的眼底投落下一片淡淡的阴影。一旁经过的侍女和士兵们看到她的表情无不是战战兢兢、噤若寒蝉。但她丝毫没有在意,只是向着谒见厅的方向走着。就连每日例行的服饰更替,此刻也被她抛之脑后。她已经顾不上换上那件代表身份的沉重冠袍了。
——这次还好,她似乎并没有细想,就相信了我的话。但下一次呢?斯迈尔侯爵那边还需要四天,在彻底将王都镇压之前,还不能轻举妄动。那……要将计划提前吗?
但现在夏尔现在……恐怕还不行。如果提前实行计划的话,就只能将她……
将她……
失去意志的傀儡。供她利用的道具。王座上虚假的女王。征服路上的踏脚石。
一个再也不会向她露出笑容,再也不会甜甜地唤着“艾丝菲尔姐姐”的人偶:
夏尔。
眼前忽然出现了许多鲜活的画面——
地牢中,那双即使遭逢突变、背负血海深仇,也依然不带任何杂质的纯净翠色眼瞳;
夜晚,乖巧地蜷缩在自己怀中,睡得无比甜蜜的女孩;
清晨打理头发时,似乎自以为隐藏得很好,实则早在第一天就被自己发现了的,镜中那双偷偷望着自己的眼睛;
主动提出要帮自己梳理头发,却因为初次做这种事情而手忙脚乱,把自己的头发弄得一团糟,最后泪眼汪汪地向自己不断道歉的娇小身影;
想起逝去的亲人时,那一串串闪烁着坠落的、却又如此剔透的星辰,其中凝聚着的刻骨悲伤。以及亲吻时那份没有半分掩饰的喜悦;
每当自己离开时,总会再三请求着自己不要让手下伤害城中平民的,天真而又善良的话语;
还有……
昨夜,请求自己拿走她的身子时,明明羞得脸颊都快要滴出血来,却依然不肯挪开视线,只是凝望着自己的,娇艳欲滴的女孩。
每一幅画面中,都是那个名为夏尔的少女。少女站着,躺着,笑着,哭着,牵着她的手,躲在她的怀,吻住她的唇,拥抱她的心。
淡淡的血腥味在舌尖绽开。
……
再次抬头时,谒见厅大门上栩栩如生的飞禽走兽,已经近在眼前。
推开门,门内依旧是那些熟悉的面孔。其中有自己信赖着的下属,也有怀着异心、噬咬帝国血肉的虫子。但无一例外,他们都在争吵着,争吵得面红耳赤。每个人都在为了自己的信念、为了自己的欲望而与他人辩驳着。
每个人都是为了自己而做出行动。
“……安静。”
低低的一声呵斥后,大厅内落针可闻。
艾丝菲尔慢慢坐到那个略显朴素的王座上,恰如过去的每一天一般,俯视着阶下那一张张灵动鲜活的面孔。那些人形貌各异,但无一例外,瞳中闪耀着的,是属于“人”的火光。
——而她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将这簇火光,从那个女孩的眸中剥夺。
自己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她忽然有些疑惑。
周旋于一场场宴会中的钩心斗角,挣扎在一句句谎言后的阴谋漩涡,环望着一幕幕戏剧里的虚情假面。明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是自己曾经最为鄙夷的那些人的信条。可又在什么时候,自己却也走上了这样一条路?
说到底,夏尔对自己的感情,又何尝不是一场由自己亲手编织出的荒诞不堪的剧目呢?
她陡然想起了很久前的一幕。业已逝世的前代皇帝,在面对来取他性命的她时,没有半点恐惧,只是笑着,并随手将皇冠扔到了地上,如同在扔一个分文不值的垃圾。那笑声中满含着的,只有对她的嘲讽。像是在说,终有一天,你也会和我一样。
那时她并不明白那人在笑什么,只当是对死亡的恐惧击溃了男人的精神。于是她失去了兴趣,只是随手斩下那颗仍就面带笑容的头颅,然后坐到了代表帝国最高权力者的座位上,把玩着那顶镶满无数华美宝石的冠冕,爱不释手。
但现在她忽然理解了。
终有一天,这个名为“艾丝菲尔”的女子会改变,不复过往的模样。
和过去的他一样。和现在的她一样。
皇冠的重量此刻无比清晰,沉重得像是男人死不瞑目的头颅。
她忽然想要扔掉它,砸在阶下的人群中,看着那上面的宝石四散飞溅,看着那些人露出震惊而无措的表情——这是她从未在那些人的脸上看到过的——然后无比畅快地大笑。
——但她不能。
她久久地沉默着,座下的人群同样一片死寂。每个人的视线都凝聚在她的身上,等待着她的下一个微小到了极点的动作,并以此判断出她此刻内心的想法,思量着自己能够从她这里攫取到何等程度的利益。
千百年来,他们一直都是如此做的。她也一样。
她闭上了眼睛。
随着那双天蓝色眸子的再度睁开,充满威严的声音开始在宽广的谒见厅上空回荡:
“开始汇报吧。”
——夏尔,我……
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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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王子和公主一起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一个简单且老套的童话。像这样的故事,在她小时候已经不知看过多少个了。甚至,仅仅只是看了个开头,夏尔就已经能猜测到这个故事的结尾——并且事实证明她猜得很准。
但夏尔还是将这个故事看完了。从头至尾,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
并不是为了排解无聊。事实上,什么都不做恐怕都比读这种写给小孩子看的童话要更有趣一些。
但这是她的艾丝菲尔姐姐带给她的。
只是……
“艾丝菲尔姐姐是把我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吗……居然觉得我会喜欢这种东西……”
靠在床上的金发少女嘟起嘴唇,自言自语着。片刻的发呆后,她又紧了紧双臂,将自己的脑袋放在布偶熊的头顶,似乎是在与那个比她还大的玩偶说话:“呐,布吉。你说,艾丝菲尔姐姐现在会在做什么呢?”
沉重有力的脚步声打破了大厅中的宁静。
黑发的女子缓缓睁开双瞳,向下瞥了一眼那名打搅她思绪的中年男子,面带不悦:“布伦特军团长?何事?”
埃塞尔尼亚第一军团长——布伦特单膝跪地,右手握拳在胸,已经生有少许白发的鬓角微微冒出了汗水:“禀告陛下……”
玩偶熊的眼睛黑黑的,里面什么也看不到。
夏尔叹了口气,伸手抚摸着它那软绵绵的耳朵:“布吉是不会说话的呢。不过,现在我也只能和布吉说说话了……
“艾丝菲尔姐姐现在大概在忙于公务吧。明明那么年轻,却已经是那个帝国的大人物了,真的好厉害呢。不像我,什么都不会做,什么都做不到。”
玩偶熊布吉的耳朵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要做出安慰。但最终,它只是坐在少女的双腿间,沉默着。两只黑黝黝的眼睛,定定地凝视着眼前雪白墙壁上的华美壁画。
“不过,今天的天气真好呢,花园里的花应该都已经盛开了吧。好想和艾丝菲尔姐姐一起在庭院里散散步呢。然后,我可以摘一些花,编成花环送给艾丝菲尔姐姐。那样她一定会很开心,对吗?”
视线移向窗外,一望无际的天空中看不见寸缕白色。顺着窗子悄悄溜进来的微风与阳光牵着手,在她的身上嬉戏玩闹。除了不时响起的鸟鸣和树叶细细的婆娑声外,周围一片寂静。
“哈……有没有什么可以做的呢……”
“也就是说,在没有任何人接近那里的情况下,土面被不知何人破开了?”
“是……是的。的确如此。”
可以做的事情……房间里有什么东西吗?
诶?
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夏尔猛地抬起头,眼中光芒跳跃。随即快速地起身,走到柜子前在里面扒拉了起来。
艾丝菲尔姐姐曾经说过,她很喜欢风铃草。而没有记错的话,以前母亲教自己刺绣时用过的工具一直都在这里放着。那可不可以……
“……找到了!”
夏尔欢呼一声,如获至宝般从中捧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盒子。绸布、细针,还有各色彩线,一应俱全。
在对各式花朵了解的方面,她还是很有自信的。即使久未观赏,脑中风铃草的模样也清晰如初。
唯一的问题是……过了这么久,她真的能绣出来吗?
短暂的迟疑过后,少女握了握拳,眼神坚定。
“是否有平民或士兵越过封锁线擅自掘墓的可能?”
“绝无可能。为了完成陛下的命令,我曾多次进行检查,保证哪怕是一只老鼠都不可能越过那里。而且……”
“而且……墓地旁留下了脚印。脚印的主人似乎……并非人类。”
捻起细细的线头,在嘴巴里含一下,然后穿过针眼,打好结,并剪掉多余的部位。接下来拿起已经画好图案的绸布,按照布上的轮廓,翻过来将针头刺入,再从正面穿出……
“……好痛!”
强烈的痛楚再一次从指尖传来,泪水不住地在眼眶中打转。尽管如此,夏尔依然没有放弃。简单地把手指放在嘴里舔了舔止住血后,便再一次拿起了针。
一次又一次的疼痛过后,绸布上淡紫色的花朵开始渐渐成型。
“也就是说,有非人种族伪装成人类混迹于旧王国内,清洗过后并未死亡,甚至还逃走了?”
指尖敲击扶手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停下,只有冰冷的质问在大厅中回荡。
“……请陛下赐罪。”
“……算了,这并非你的失误。加强警戒,并进行搜查。三天之内,把那个活下来的人给我带来。退下吧。”
——就是那里了。
阿加莎仰起头,死死盯着那扇半敞的窗户。身上沾着的泥土污物令她依然感到有些不适。但她并不想先去清理一番。
因为现在,她脑中唯一的想法,只有杀了那个人。
那个杀死她的恩人、杀死她所有关心之人的,埃塞尔尼亚的皇帝。
根据刚刚那几个负责守门的士兵脑中的情报,皇帝每夜都会在那个房间中休息。只要悄悄躲藏起来,趁夜晚毫无防备之际偷袭,就能万无一失。
一想到那个人被她的利爪破开喉咙,滚烫的鲜血流在她的脸上,然后再去细细地品尝那美妙的滋味,阿加莎的双手就会忍不住开始轻颤,口中呼出的气息也变得急促,仿佛那一幕已经发生在她的眼前。
但并没有。她需要冷静。
几个深深的呼吸后,她勉强克制住身体的颤抖,按捺下了心中那份名为仇恨的炽焰。随着晦涩的咒文吟诵声响起,她的身躯渐渐化为无形。再为自己附加上几个强化身体的法术后,如壁虎一般,她轻而易举地便来到了那扇窗前,顺势向内窥探。
令她意外的是,房间内竟然有人。灿烂的金色长发流泻在地板上,那个娇小的背影令她有些眼熟,但却想不起究竟是谁来。向两旁望去,不知为何,地面上散落着几张被彩线划得乱七八糟的绸布,上面还留有点点刺目的鲜红。似乎,是血迹。
是谁?
她眉头紧皱,回忆了半天,也想不起房间中少女的身份。但可以确定的是,她是王国的人。
疑问接踵而来:既然身在王宫,少女的身份必然不一般。那她为什么没有像自己的恩人一家那般被“清洗掉”,反而却在这里?
……不管了。既然不是帝国人,那就直接进去问问。
思考结束。阿加莎翻身落地,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快步来到少女身后,她伸出手,扼住了少女最为脆弱的喉咙:“你是谁?”
“?!”
叮当一声轻响,似乎是有什么东西从少女的手中掉落。女孩僵硬地转身。但在看清那副容颜的下一秒,阿加莎却愣住了:“……夏尔公主?您怎么会在这里?”
夏尔并未回答。那双明媚的眸子中此刻却满盈恐惧。阿加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僭越,慌忙松开了手:“抱、抱歉,我并没有想伤害您。只是……这里不是埃塞尔尼亚皇帝居住的寝殿吗?为什么……”
“你……你是谁……”
束缚解开后,夏尔立刻向后退了几步,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声音颤抖,似乎并未听到她刚刚说的话。无奈之下,她只好从解释自己的身份开始:“我是加尔斯公爵大人的侍卫,您可以叫我阿加莎。我不会伤害您,只是想请你回答我的几个问题。”
“诶?加尔斯叔叔……?”
少女一怔,面上警惕的神色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惊喜和意外。她快步走上前,连面前这个女人身上的泥泞和脏污都不顾,一把抓住了阿加莎的手:“加尔斯叔叔还活着吗?!我还以为……”
“不,”闻言,阿加莎的眼神立刻黯淡了下去,双肩垂落,“大人他……连同大人的家属在内,已经全部……离开了,只有我侥幸存活。我正是因此而来。”
“……”
少女手心柔嫩的触感,渐渐从她的身上滑落。夏尔僵在原地,肩膀慢慢开始耸动起来,低低地抽泣着。
尽管有些不忍,但阿加莎还是没有给少女悲伤的时间,而是立刻追问道:“夏尔公主,请您回答我的问题。您为什么会在这里?这里不是那个帝国皇帝的寝殿吗?”
少女手中那块薄薄的绢布飘落,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夏尔慢慢抬起头,眼神呆滞:“你刚刚……说什么?”
阿加莎皱了皱眉,再次重复道:“这里是帝国皇帝的寝殿。夏尔公主,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不对!”夏尔猛地一抬手,拼命挥舞着,“这里、这里怎么可能是那个皇帝的寝殿!这里只有我和艾丝菲尔姐姐啊!”
“艾丝菲尔姐姐?”
“对啊!艾丝菲尔姐姐……艾丝菲尔姐姐明明是军团长,和那个皇帝一点关系都没有的!”
“你在说什么?艾丝菲尔,就是埃塞尔尼亚现任女帝的名字啊。”
随着法锤重重落下,阿加莎看到眼前的少女,跪倒在地。
————————————-
不愿相信。
不想相信。
这不是真的。
这不是真的。
这不是真的。
这……是真的。
夏尔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啪地一下碎掉了。
或者说,碎掉的其实是她的整颗心呢?
自己其实早就察觉到异常了不是吗?那些人在面对艾丝菲尔姐姐时惶恐得有些奇怪的态度,那双没有一点茧子的柔软细腻的手,还有……
那天自己明明已经看到了的。站在门外的士兵脚上,和艾丝菲尔姐姐完全不同的靴子。
只是她刻意地忽略掉了而已。或者说她想让自己去忽略掉这些事情。
那个自称是加尔斯叔叔侍卫的女人依然在不停地说着话。但夏尔什么都听不到了。她仿佛又一次回到了那个阴冷的监牢,孤独地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父亲死亡时的场面。而这一次,那个出现在牢门处的女子,手中的剑上,鲜血正在缓缓滴落。血腥味铺天盖地,包裹着她,令她作呕。
艾丝菲尔姐姐……你一直都在骗我吗?明明杀死了父亲,杀死了加尔斯叔叔,杀死了所有我认识的、熟悉的、关心的人,却告诉我说那些都与你无关?
“为什么……”
注意到的时候,疑问的话语已经脱口而出。意识也随着话语而回归了一些。那个女人似乎有些不耐,但并没有发作:“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艾丝菲尔姐姐要骗我呢?”
恍惚间,她似乎看到那个女人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怜悯和嘲笑。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让那张本应清秀的脸庞变得分外丑陋:“居然叫她艾丝菲尔姐姐,你还真是……呵,你还不明白吗?她只是想利用你来控制王国而已。扶持个傀儡的女王,自己则在幕后操纵。你在她眼里就是个好用的道具!”
“……”
想不出。
想不出该怎么回答。
不是这样的。艾丝菲尔姐姐并不是把我当成一个道具来看待。明明是该拼命反驳的话语,可为什么,自己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呢?
膝盖好凉。手心也好凉。全身都在发冷。
冷酷的话语依然在持续着,不断撕扯少女残破不堪的心:“那个艾丝菲尔杀死了王国所有的官员和家属,包括你的父王。而且据说,她还下令将你父王的尸体抛置于荒野,任由野兽啃食。其他人则是关进监牢用毒气毒死,再统一扔进城外的乱葬坑。只有我侥幸活了下来,发誓要向她复仇。你呢?”
你……呢?什么意思……?
“你不想杀了她吗?替你的父王,替王国所有被杀的人复仇?”
“我……”
说不出来。
“怎么?你害怕了?还是不舍得?请不要忘了你的身份,夏尔‘公主’。”
……公主?那是什么意思?
眼前出现了些许的光。映入颤抖眼帘的第一幕,是地板上大片的晶莹。以及仍在下坠着的,和在眼中凝聚着的泪水。
艾丝菲尔姐姐……你在做什么呢?大概,在忙于公务吧。明明那么年轻,却已经是那个帝国的大人物了,真的好厉害呢。不像我,什么都不会做,什么都做不到。
什么都做不到。就连向你复仇,都做不到。
“我……”
牙齿在颤抖。嘴唇在颤抖。全身都在颤抖。
“……算了。看你这样子也不能帮我做什么,只要不阻拦我就好。赶紧自己躲起来,不要被那个艾丝菲尔发现。还有,她一般会在晚上什么时候回来?”
“……一般……是晚上七点……但是……今天……她说……”
她说……艾丝菲尔姐姐说……
——“艾丝菲尔姐姐……请早点回来哦。”“我答应你。而且,我也想和可爱的小夏尔待在一起呢。”
“她说……要早点回来……”
明明不能说的。这个人想要杀死艾丝菲尔姐姐。明明不能说的。
可为什么……嘴巴不受控制……
嘴唇好痛。手心好痛。心好痛。
明明不是的。艾丝菲尔姐姐不是那样的人。明明不是的。
可为什么……思考不受控制……
“啧,真是麻烦。”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个声音忽然沉寂下来。在原地呆了半晌,夏尔才察觉到钻入鼻腔的淡淡水汽,以及周围无比熟悉的事物。
原来如此,那个人把自己放到浴室里了呢。浴室的隔音很好,即使自己在里面做很多事情,艾丝菲尔姐姐也不会听到。她说自己不要阻拦她,所以会把自己丢在这里。只要等艾丝菲尔姐姐回来,她就会暴起而出,杀死艾丝菲尔姐姐了吧。杀死艾丝菲尔姐姐,杀死害死了父亲的人,杀死害死了许多人的人。
杀死艾丝菲尔姐姐。
——庞杂的思绪瞬间停顿。
第一天遇见艾丝菲尔姐姐的那个晚上,自己被她带到房间里,然后就是在这里洗的澡呢。
再之后……
明明是很羞耻的事情。可为什么,自己却不会脸红了呢?
艾丝菲尔姐姐。
那一切,都是你做的吗?你真的只是把夏尔当成一个用来控制我的国家的道具吗?
艾丝菲尔姐姐……
可以听到我的呼唤吗?可以回答我的问题吗?可以再叫一次我的名字吗?可以告诉我,那些事情并不是你做出来的吗?
求求你听到我的呼唤……求求你回答我的问题……求求你再叫一次我的名字……求求你告诉我,你没有做……
求求你……艾丝菲尔姐姐……求求你……
告诉我……艾丝菲尔姐姐……
你……喜欢夏尔吗……?还是说,那一切都是假的呢……
给我梳理头发是假的,送给我的礼物是假的,抱住我不让我摔倒是假的,温柔地和我说话是假的,抱紧我一起入睡是假的,为我带来书籍是假的,呼唤我的名字是假的,将我从地狱里带出是假的。
牵手是假的,拥抱是假的,亲吻是假的,
温柔是假的,关心是假的,体贴是假的,
爱是假的。
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我想……听到艾丝菲尔姐姐的回答……哪怕那也是假的……只要回答我,就好。
——外面的那个人,想要杀死艾丝菲尔姐姐。如果被杀死了的话,艾丝菲尔姐姐就不能回答夏尔的问题了。
昨天晚上明明说好了的不是吗,夏尔属于艾丝菲尔姐姐。可为什么,艾丝菲尔姐姐要被别人杀死了呢?
如果艾丝菲尔姐姐也死去的话,那这个世界上,就再也不会有人呼唤我的名字了。那样的话,我和死去又有什么分别呢?
所以不要。我不许,你擅自死去。
少女慢慢站起了身。
————————————-
阿加莎在等待。
隐匿身形,藏于屏后。伺机待发。
墙壁上时钟的分针又完成了一次循环。距离夏尔公主所说的时间还有三个小时。虽然时间尚早,但不能松懈。
一想到刚刚那个因自己的话而崩溃的少女,她就忍不住发怒。身为公主,却不想着为子民报仇,反而被仇敌所引诱,甚至爱上了那个人——少女的表现实在是太明显,从一开始她就看出来了。
好在,自己已经喂给了她一滴血。在那滴血的影响下,身为人类的她现在不可能会来妨碍自己。反正,在加尔斯大人已经逝去的现在,自己在这片土地上已经没有任何留恋了。等杀了那个艾丝菲尔后,就顺手把她也杀了吧。
想起少女那白嫩的脖颈,以及隐藏于其下的鲜美的血液,名为阿加莎的血族女子忍不住舔了舔唇。
——当初第一次注意到夏尔的时候,她就对那个女孩产生了欲望。但碍于身份,她并没有对夏尔下手。没想到,在遭逢突变后,却意外地圆满了自己当初的念想。人生真是充满了各种的巧合呢。
——或许该叫“鬼”生?算了无所谓。现在只需要耐心等待就好了。
她再次安静下来,让自己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等待猎物上门。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阿加莎很有耐心,她并不会因为漫长的等待而焦躁。
除非——
————————————-
夏尔慢慢推开了门。
尽管视野中没有任何人的存在,但不知为何,她能够清晰地知道刚刚那个女人究竟在哪里。于是她朝着那个方向,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空气中慢慢浮现出了一个人影。那个自称阿加莎的女人双眼睁大,嘴巴微微张开,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你怎么可能……不对,你怎么出来了?”
“你……要杀死艾丝菲尔姐姐吗?”
夏尔并没有回答。
“啧……那又怎么样?我帮你报仇还不满意吗,不称职的公主?好了赶紧给我回去躲好,那个家伙随时都有可能回来。万一因为你而失败了怎么办?”
“……不要。”
“?”
“我……”
视线慢慢向下垂落。夏尔抿着唇,克制住内心的恐惧后,握紧双拳,再一次与阿加莎对视:“我……不许你杀了她。”
“哈?就凭你?”女人错愕地笑了一声,随即目光一凝,“真是烦人,那我就先杀了你,再向那个人报仇。”
话音刚落,夏尔还没反应过来,女人就已经来到了她的身旁。那双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五根闪着寒光的锐利锋刃,此刻正抵在她的左胸前。从那上面传来的危险气息令心跳都为之一顿。
——她想掏出自己的心脏。
下一秒,那只右手微微向后一退,蓄势而动。
耳中传来空气被撕裂的惨叫。血液飞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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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并不是什么大事,但不知为何,在令布伦特退下后,艾丝菲尔心里总是有一股隐隐的不安。像是围在耳边鸣叫的蚊虫,虽然只要一挥手就能轻松驱散,但停下动作后,骚扰便又会紧随而至,让她莫名地有些烦躁。
到底……是怎么了?
她轻轻捂住自己的胸口,想要探寻这股不安的源头。但最终,也没有找到答案。
说起来……早上还答应小夏尔今天要早些回去呢。干脆直接回去好了,反正接下来也没有预定。
一想起那个小小的身影,唇角便会不由自主地翘起,心脏也在微微鼓动着。早晨被吻过的肌肤上似是有蜜在流淌。没有任何犹豫,艾丝菲尔便起身离开了谒见厅。
一路之上,周围的人的态度和过去依然没有任何变化,皆是诚惶诚恐。她快步走着,越发地期待一会儿夏尔在见到她时会露出多么甜美的笑容。
但……为什么越是靠近那个房间,心底的不安就越发膨胀呢?
脑中突然闪现出了刚刚的那幕——情报指出,疑似有人逃过了清洗。
那……如果那人想要来找自己复仇的话,并得知自己休息的地点……会不会!
糟了!
想到那个可能性的刹那,心脏几乎跳出了嗓子眼。艾丝菲尔立刻奔跑起来,爆发出自己最快的速度,几乎化为一道残影。
就算会被察觉到异常,她也……
推开那扇已经无比熟悉的门后,眼前的画面令她目眦欲裂。思考冻结,但身体却本能地开始运动——
似曾相识的寒光一闪。
耳中传来空气被撕裂的惨叫。血液飞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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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尔呆呆地望着不远处脸色苍白的女子,身体脱力前倾。下一秒,她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传入鼻中的不再是馥郁的冷香,而是浓重的血腥。
艾丝菲尔姐姐回来得真的很早呢。她没有违背早晨的承诺。
刚刚欲将杀死自己的人的尸首,正倒在地板上。鲜血从那被齐整割开的脖颈中喷涌而出,在地面形成一个黏稠的血泊。
——就像当初,父亲死去时那样。
而她正躺在一切的元凶的怀中。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惊慌失措:
“不要!夏尔!”
——她好像以为自己死了。
明明杀了那么多人,现在却在恐惧着我的死吗?
真是讽刺。
“我没事。”
夏尔慢慢站起身,仰起头,直直地盯着那双盈满泪水的湖蓝双瞳:“我没事,艾丝……菲尔,姐姐。”
女人的脸上重新恢复了血色。艾丝菲尔刚想说话,却被少女打断了。夏尔轻轻摇了摇头:
“不对。是不是该叫你,艾丝菲尔陛下呢?”
“……!”
那张漂亮的脸一瞬间变得惨白,仿佛失去了所有感情,只余惊恐残存。
她望着那张熟悉的面庞。恍然间,有无数的身影浮现。所有过去那些亲切的人都在笑着,向她伸出手,似乎在邀请她参加一场欢庆的宴会。但下一刻,所有人都倒在了地上,冰冷的身躯再无一丝生命气息。
指尖的微痛仍旧没有消散。
自己刚刚究竟为什么要缝那个手帕呢?这个人,可是在自己面前杀死了父亲的仇人啊。明明应该恨她的。可为什么,却偏偏恨不起来呢?
身体像灌了铅一样。除了嘴巴,哪里都无法动弹。巨大的疲累感涌上心头,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喧嚣。
夏尔忽然不想问了。于是她缓缓地、平静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艾丝菲尔陛下,请您,离开这里。”
——不要,让我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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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了。
此刻,房间中只剩夏尔一人。她慢慢地爬到床上,没有躺下,而是倚在床头,环抱双膝,身体蜷缩。
眼前是一片黑暗。尸体已经被清理掉了,但那股淡淡的血腥味仍在徘徊。虽然过去的几年里,她一直都是像这样独自入睡,但今夜却格外的冷。冰凉的空气舔舐着每一寸肌肤,恍若隆冬之际。
就像再一次回到了那个阴冷的监牢。那时,她也是像这样坐在墙边,期盼着会不会有人来救她。
而那个拯救她的人,现在已经不会再出现了。
冷意侵蚀着肌骨。少女习惯性地向前方伸出双手——但什么都没有摸到。
‘晚安’
似乎有人在对她说话。分明是早已习以为常的话语,本应不会因此产生任何触动。
细碎的冰划过脸颊,打湿了胸前的衣襟。
——已经,没有人会这样说了呢。
睡吧。
清冷的月光下,丝帕上腥红色的风铃草绚烂地绽放着。
痛,扭😭😭
好痛,太痛了
还有后续不
在写了在写了(吐魂)
感谢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