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晴空
主塔的光芒渐行渐远,黑暗中,低伏的野草在视野中匆匆掠过,沾着冰凉的露珠划过双腿。自己的手正被另一只手握住,深蓝夜幕之下,那头金黄色的头发宛如主塔的太阳般,流淌着手心般温暖的光辉。
既然如此,被那只手牵引着走向前方的自己,又究竟为何如此恐惧呢。
一小时前,天空尚姑且属于蓝色,白色的太阳仿若不会疲倦一般燃烧,唯独云层缝隙与外缘爬上的金黄,预示着黄昏即将造访。散工了,各岗位的光使陆续走上街头,逐渐人群熙攘的街道之中,一间挂满红色灯笼的小店显得尤为热闹。
“此夜队长,这可真是贵客,难得有空赏脸来喝酒呢。”
逢夜厅的老板刚刚调好一杯鸡尾酒,将那层漂浮着的浓醇酒精点燃,抬眼就看到那两位粉色头发的客人。
“逢夜老板又拿我开玩笑啦,明明绽夜大人也在这里。”
那位点了鸡尾酒的客人将那杯看上去格外滚烫的烈酒一饮而尽,凌厉的目光中却看不到多少迷醉的神色,反而是双眼看向此夜时,那锋利的神情才放松了些许。
“现在才刚傍晚吧,这么早就和彼夜来喝酒?”
“此夜只是打算在这里解决晚饭,顺便出任务而已,碰巧我也在这里。”未等此夜回应,自己的姐姐彼夜已经微笑着回答。
“也是,游园队长的工作也不该这么轻松才对。”
绽夜大人遥望远处,仿佛她依然可以透过时间的屏障,遥望仍在天星塔时身为领袖的自己。相较之下,彼夜的双眼则聚焦于面前自己的至亲,仿若曾经的自己就在此处。
从辉夜引起的一系列事件结束,已经过去许多时光,辉夜、光污染与主塔最终达成了和解,而此夜也因为自己的功劳被举荐为游园者队长。随即,姐姐那份曾让自己羡慕不已的工作也转瞬间从遥不可及的星光变成书桌前的灯光,随之而来的还有散落书桌的无数冗长公文,忙碌无暇的工作甚至比身为太阳的无夜大人更有过之。而当一位刚刚成为游园者的光使以崇敬的目光问及这份忙碌从何而来时,此夜的喉咙却突然阻塞,此时她才发觉,自己竟无法列举出几件自己工作的内容,繁杂的工作仿若以手掬沙,曾托举的沉重早在不经意间从掌缝流逝,经不得记忆的粒粒细数。幸而,即使在这种忙碌中,自己仍可断言,梦灯此夜是快乐的:生活在明亮的阳光之下,与亲爱的姐姐交换过往与如今的故事,被前辈寄托期待,被后辈寄托崇敬,可以守护自己所重视的光使们,而在这其中,尤为重要的是:
“逢夜老板!麻烦来杯萱草酒——啊疼!”
金色头发的光使刚刚点单,就被一旁的此夜狠狠敲了下脑袋。
“我们是在出任务的路上吧,喝得醉醺醺的算什么。”
“绚夜,酒后作战,减12分。”
姐姐身旁,矮小的流夜前辈点头附和。
“为什么会有这么具体的分数?!”
“这是绚夜自作自受。”
“哎?此夜成为队长后,是不是变严厉了?”绚夜转向姐姐,做出一副抹泪的样子,“呜呜呜,彼夜姐姐,此夜的身旁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
“好好好,别和姐姐抱怨了,我的布丁分你一半,吃饱了才有力气出任务吧。”经不住绚夜表演的此夜只好以一半布丁作为今晚的绥靖政策——反正这一半本来也是打算给绚夜的。
“耶!此夜最好了!”
在常常围绕着此夜的一众光使中,绚夜毫无疑问是最显眼的一个,常年相识的同时,又是彼此搭档,形影不离大概就是指这样的关系。“绚夜一定是飞蛾托生,被此夜的光芒迷住了。”听到如此评价的此夜偶尔会抿不住嘴角:光使们的闲话大致属实——仅限星吻没有开演唱会的时候。
“那,时候也不早了。”简单地用餐后,此夜体面地用纸巾擦过嘴角,站起身来向姐姐和流夜前辈致意。
“我出发了。”
“一路顺风,此夜。”
“一路顺风。”
“哎?!再等一下也没关系吧,我布丁还差最后一口,啊我知道了别拉我衣领!”
绚夜边说边把最后一块布丁送进嘴里,差点没来得及把勺子放回桌子上就被此夜拉了出去,于是这位金色头发的光使就这样双脚拖着地面,带着一脸无奈的表情在一片哄笑声中被带离了逢夜亭。
离开主塔前回首,顶端的太阳已经如燃烧般赤红,整天泡在实验室的漫夜说这是光谱红移,但守护在太阳身边的辉夜会做更简单的告知:无夜大人疲倦了,即将需要休息。此夜凝视着云朵红彤的卷边,只觉得有点像逢夜亭里,绚夜最不喜欢的那道菜。
“哇,像是逢夜老板的剁椒鱼……勾起痛苦的回忆了……”
绚夜露出愁眉苦脸的表情,说出了此夜心中的想法。
“这个……确实……”
此夜苦笑了下,自己也对那道菜应付不来。不过红霞中的晚风与那道菜火辣的风味不同,显得尤其寒冷,此夜在轻微的战栗中下意识地握紧绚夜的手,却忽然察觉到绚夜不知何时已经行走于自己身侧。
明明是拖着绚夜出来的,从什么时候起绚夜已经行走于自己的身边了呢。
红色的光芒自天际向身后收敛,直至最后一抹余晖被黑夜擦拭干净。绚夜的步伐开始越来越快,使自己不得不用力追赶。
“绚夜,绚夜?!”
此夜开始恐惧,因为逐渐地,自己不再在她的身前,此夜看向那个金黄的背影,那仍然会有笑意却坚定的面容,那望向前方不再迷茫的双眼,那不停迈步使自己只能勉励追赶的步伐,仿佛那个熟悉的绚夜正逐渐变成一个陌生的——
不,是逐渐变成一个,更加熟悉的人。
因此,她不由得攥紧那只被握住的手,直到绚夜的腕间被勒出红印,以防绚夜从自己的身边丢失,奔跑中她想起初次遇到囚锢的那晚,那时为了导向,她以蛛丝将那只飞蛾缠绕,使它无法向远方的光亮飞离。
“绚夜……哈……等等……你要去哪里?不要走得那么快……不要离开我。”
“不会离开你的。”
那个始终奔跑着的背影终于停下脚步。
“因为我要带你一起离开这里。”
“离开?”此夜几乎松开了攥紧的手,“为什么离开这里?无夜原有太阳、有重要的亲人,大家都幸福地生活在这里,而且这里不是还有你最喜欢的乐队吗?你要离开这里去哪?”
“去现实。”
“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
绚夜正站立于悬崖边缘,若有所思地俯视下方,此夜不明白,绚夜为何要去往如此幽深的渊薮,明明踏出一步后,就只能在无尽的黑暗中挣扎着下坠。
“此夜,你现在能试着数星星吗?”
当然,一颗……两颗……三颗……不对……不对……计数很快开始紊乱,那些数过的星辰似乎消失般在记忆中失去了踪影,仿佛天空并未存在过任何星辰,只是造物主不停地随着自己的视线恣意铺设着灯光。
当然会如此,绚夜断言道。
“毕竟梦里是数不清星星的。”
或许此夜比谁都清楚,毕竟这是她自己的梦,自己正在一场漫长而美好的梦境中,拒绝醒来。她知晓自己身处甘甜而危险的沼泽,却宁愿溺死其中。
“我只是……很害怕。”
“不用害怕啦。”绚夜的神情不再严肃,而是露出了令人安心的微笑,“此夜,闭上眼睛。”
缓缓闭上双眼,逐渐环绕自己的,是与那只手相同的温暖。
“此夜,有个问题,请回答我。”
“嗯,我会回答你。”
“星空很美吗?”
“嗯……星空很美。”
“那就这样闭上眼睛,我答应你,再次睁开眼睛时,我会带你去一个能数清星星的世界。”
“嗯……我会期待的。”
三、二、一,在倒数结束后,她们一同向黑暗深处跃去,此夜并未遵守闭上双眼的许诺,而是最后看了眼夜空中童话般虚幻却美丽的星云,而后拥紧将自己环抱的温暖,与身旁唯一的光源一同坠入深渊。
“此夜,此夜,此夜!!”
“嗯……”
现实中的世界——无夜原已经失去阳光三百余年,身为太阳的晴灯无夜陷入沉眠,而自己的姐姐也早在多年前那次任务中一去不返。清晨不再会有阳光与亲人唤起,或许因此,初醒的意识相比明亮的梦境中更加模糊,浑浊视线中,那个金发的身影正面露担忧,焦急地摇晃着自己的身体。
“我在……绚夜。”
绚夜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呢。”
这里没有太阳,但在此夜的构想下,每位光使都分得了些许晴灯无夜的光辉,而每位光使也都将承载光芒的阴影下,对应的黑暗。这种诅咒最终只能在夜晚降临时,由每个光使缓慢地消化,迷夜医生认为这是一种病,症见头痛、嗜睡等等,承载最多光芒与黑暗的此夜也因此睡得相对更久,且明显多梦。
“每天不都醒过来了吗。”
“每天都会担心啊。”
“原来如此,这就是私闯民宅的借口啊。”
“就是这样!”
绚夜露出胜利的笑容,炫耀般地转了转手中那枚从此夜那里软磨硬泡而来的房门钥匙。
此夜的视线穿过光亮的窗口看向天空,的确,无夜原并无太阳,而如今却依然存在着近似的白昼,因为光使们已经逐渐从睡梦中苏醒,以各自的微光照耀着天空,此时的天空会沉淀一层光亮的白絮,一如梦中轻柔的晨曦。
“啊,都这个时候了,今天还有重要的事情呢,此夜没有忘记吧?”
“嗯,我记得。”
愈渐明显的光明,提醒着此夜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匆匆做好早上的整理,此夜便与绚夜一同走出了家门。
“绚夜队长,早上好!”
“早上好。”
如今,绚夜身边几乎是无夜原最为注目的地方,除了作为光使明亮的光芒之外,还作为游园队长和救世者拥有着相当的人望。相较之下,人们对此夜看法不一,毫无疑问,人们认为此夜作为绚夜的搭档同样拯救了世界,但同时,曾经身为叛乱组织“光污染”副官的经历让她看起来更像在故事终局才终于幡然悔悟的叛徒。
“此夜……前辈也是,早上好。”
“早上好。”
向着绚夜热情地打过招呼的后辈对此夜同样进行了合乎礼仪的补充,视线也在与自己短暂相交后,仿若急于摆脱般向着周边退避。
是的,从梦中醒来的自己并不是游园者队长,绚夜也不是那个追随在自己身边的缺少主见的伙伴,这也是此夜每个清晨都希望逃避的现实:游园者队长是绚夜,那个在他人眼中,最为耀眼的存在,即使长夜难尽,她也总是毫无迷惘地带着众人向着希望前进,而自己才是那只晦暗的飞蛾,因贪恋她温暖的光晕,长久地环绕在她的身边。
“现在无夜原的天空也开始变亮了。”绚夜似乎注意到刚刚光使对此夜的微妙态度,于是故意感慨一声,“都是此夜的功劳,我们才——”
“我昨天晚上做梦了。”
“啊……嗯,做了什么梦?”
“还记得我在胧月塔失去神智的时候吗?”此夜顿了顿,“我梦见那时我骗你来塔顶边缘救我,而我——”
她将双手伸向空无一物的前方。
“我就这样揽住你的脖子,带着你一同坠向地面。”
“那只是一个梦啦。”
“不只是一个梦。”
绝不只如此,梦境是愿望的体现,梦灯此夜确信自己不止一次如此欲求过:与其让那缕光芒独自像太阳一般飞上高塔,还不如怀抱着她一同向黑暗坠落。
“这就是我。”
“此夜……”
绚夜一时语塞,从来不会讲漂亮话的她并不知道如何出言安慰,只能默默地行走在她身边。注意到绚夜的脚步正迁就着自己,此夜心中涌起一阵格外的酸楚,她将脚步加快,免得拖累二人的行程。
今天是重要的一天。
“你们来了。”
主塔一处实验室内,一个孤独的背影正伫立于室内冷色的白光中,听到两人的脚步,她似乎想要回首查看,但视线却依然粘连在面前的那具“遗骸”上。
“我们来了,辉夜——”
此夜将视线移向那具“遗骸”,那位陷入沉睡的太阳身上。
“以及……无夜大人。”
三百年前,太阳无夜因过强的光芒催生的纯暗陷入沉睡,自那以来,负责照顾她的贤者辉夜便始终执着于她的复苏。而如今,光使们分享无夜光芒的同时,也同时承担着那份诅咒,随着永夜园新生光使逐渐增多,辉夜预计无夜大人已被承担许多,或许就将要醒来了——只是或许而已。
“那么,我们能做什么,辉夜。”
“无夜……她身边的纯暗过于坚硬,所以她的意识仍然被禁锢在沉眠中。我希望借用你们的光,来打开一个缺口。”
——或许这样她就能醒来,辉夜最后的那句补充声音几乎微不可闻,此夜清楚那意味着这种尝试机会渺茫,即使如此,她也毫不犹豫地向友人递出自己的手。绚夜坚定地点了点头,也同样将自己的手伸去。
“谢谢。”
三人的力量被凝结成光球,辉夜伸出双手小心地托举,向自己熟识多年的太阳走去,那姿态一如礼拜时虔诚的信者,为笃信的神明递上手中的烛台。然而那盏烛台的火光太过羸弱,光球沉入无夜的额头,却如石沉大海,甚至无法在纯暗中激起一丝涟漪。
知晓失败的辉夜将头伏在无夜的胸口,仿若正无声地哭泣。
“辉夜……无夜大人总有一天会醒来的。”
“嗯,我知道。”
此夜知道,依照现况,无夜醒来还需要太过漫长的时间,但她没有更好的说辞安慰痛心的友人。这种终有一日的希望残酷得类似于谎言,然而辉夜微笑了一下,仍然收下了这张交付日期过于漫长的承兑。
“谢谢。”
辉夜拾起无夜散落的一缕长发,似是无意一般,将它贴于自己的唇上,直到看见两人担忧的目光,才如梦初醒般将那缕白发放回。
“抱歉,我可能是暗兽症发作了。”
暗兽症是贤者辉夜发明的词汇,在承担无夜的力量后,无夜原的光使们似乎都因为诅咒产生了情绪上的异常,辉夜认为这是强光产生的暗让光使有了暗兽一样的冲动,以致于她们和暗兽一样,想要吃掉那些光芒过于明亮的光使。身为学者的漫夜驳斥这是唯象科学,证据就是同样承担更多力量的此夜和绚夜并未对身为太阳的无夜大人产生这种冲动,但辉夜仍认为,这是因为所有人中只有自己曾近距离见过无夜那无比耀眼的光辉。
此夜并不懂得其中原理,两人争论时,她只是忽然想起梦中星吻曾排演过的那部音乐剧,那个自称神明的游夜写就了剧本,而剧本中有一个所有光使都不曾理解的词汇:“爱情”,依据前后文,毫无疑问那不是光使们熟知的亲爱与友爱,因为它在剧本中被描绘成一种炽热的病症。此夜曾向游夜追问这个所谓“爱情”的定义,但游夜却依旧以那副玩世不恭的态度回避话题,直到此夜追问再三,游夜才终于以认真的目光回复。
——爱情就是以他人为食,并供养他人。
“一定是无夜的光芒太亮了,才让我甚至心生怨恨……甚至想要吃掉吧。”转过身来的辉夜极尽努力地对朋友展现出微笑。
无夜大人有着一头白色的头发,在梦中,那头发大约象征着永恒的白日,但如今被囚禁于沉眠的无夜已不会有任何光亮,那帘发色更显苍白,会让此夜想起冰冷窑炉中燃尽的灰。
此夜觉得辉夜或许没有说错,无夜大人过于耀眼的光芒使得辉夜怨怼、使得她欲求,而那份光芒,唯独辉夜一人的双眼中曾经视见。
听诊头冰冷的触感离开胸口,面前的医生将听诊器挂在脖子上,皱起眉头苦苦思索着,半晌,一口混杂着焦虑和无奈的叹气响彻了诊室。
“看不到症状。”
晶灯迷夜应当算是无夜原最权威的医生,此夜希望她对自己的诊断可以解释为健康证明,然而晶灯迷夜不是那种为了挣钱宁愿病人变多的黑心医生,她叹气不是因为此夜没病,而是有着更深刻的理由。
“为什么彩灯绚夜不在?”
“她的话……有事。”此夜的视线飘忽着。
“有事”,“实际没有事情却又没有编出理由”的同义句,相对更幽婉的另一种陈述方式。
“我告诉过你下次把她带来。”
“游园者队长总是——”
“很忙,对,忙到可以看着同伴陷入无夜大人那种永眠?你可以把这个当做危言耸听,但是多梦,而且内容危险,很可能正是将要进入睡梦病的标志。”
“……如果陷入永眠,会可以每天做那样的梦吗?”
“会,当然,而且最好带上那个金发白痴一起,我不想在下班时间看到有人背着不省人事的搭档哭着踹开我的诊室。”
生气时的迷夜话语依然刻薄,此夜清楚医生一般用药多于用毒——除非事情到了迫不得已的情况。
“你知道的,甚至睡梦病很可能只是‘症状’而不是‘病症’,至于病症所在,你应该比我清楚。光使因为纯暗染病,真是讽刺,无夜原最亮的光使竟然照亮不了缠绕自己的黑暗。”
“无夜大人……也是这样吗。”
迷夜对此夜口中宿命的论调不感兴趣,而是拾起刚刚的话题,“绚夜知道你的情况吗?她是最有必要知情的人吧。”
此夜的沉默已然替代了回答。
“……这样很危险。”
“不会的……我会找到办法……”此夜的语气近乎哀求。
自己找到方法,亦或陷入孤独却不会危害她人的永眠,此夜有这样的觉悟。
“好吧。”迷夜在那种哀求下败下阵来,无奈地将病历合上,推向面前的患者。
“医生应当保护患者隐私……我不会告诉绚夜你患有‘暗兽症’的事情的。”
即使太阳不再升起,光使们依然亦步亦趋,追随着曾经的时令历法前行,此时是工作时间,办公室中,此夜正处理着关于依兰塔复建的报告。
这个办公室仅由此夜和绚夜分享,在这样一同办公时,自己内心深处的不安会轻松些许,或许是因为绚夜的光一定程度地驱散了此夜的暗,然而此刻本该静默的空间却被吵人的脚步声充斥:早上那个与绚夜打招呼的光使正借公务在绚夜身边绕来绕去,而绚夜似乎只认为这种事无巨细的确认来自游园者新人的责任心,因此颇为亲切地回答她一个又一个问题。
此夜之前并不知道自己讨厌飞蛾:毕竟在此之前她未曾承受诅咒,不会对强光有过于病理性的渴求,那时如果此夜的光芒暂时被他人占据,自己绝不会如此心烦意乱。
也绝不会如此讨厌,这个和自己如此相似的人。
沉重的笔铅穿透纸张在木桌上划刻出滞涩的噪音,最终因不堪重负骤然折断。突然的声响让两人停下对话,看向此夜这边。
“真好啊,绚夜队长,光使们都这么喜欢你。”
“此夜……你怎么了?”
绚夜听出此夜语气中的不快,关心地向她发问。
“我很好。”
“绚夜队长当然受欢迎”新人光使冷哼了一声,“果断、勇敢、而且忠于信念,从来没有因为光污染什么的动摇过,嫉妒也没有用。”
“嫉妒……”此夜清楚地明白自己心中的感情并非如此简单,因此新人刻薄的攻击也只换来了一次更长的叹气。
“光污染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她们和主塔早就和解而且并肩作战,当初此夜她们也只是……”
“不用替我找借口。”
“此夜……”
自己今天似乎对绚夜格外刻薄。
“这样的人竟然是绚夜队长的搭档……”
“不,此夜只是早上唤醒无夜大人的时候太累了……应该是这样。”
“啊!”听到那个神圣的名讳,新人的双眼忽然放出光芒,“我听说绚夜队长早上去唤醒无夜大人了,无夜大人现在怎么样了?”
绚夜露出颓丧的神情,“我们没能成功。”
“怎么这样……”新人的肩膀无力地塌下。
“笼罩无夜大人的纯暗太厚了,但是,无夜原的光使越来越多,只要大家能够分担诅咒,总有一天无夜大人会醒过来的。”
“总有一天……是多久?”
“如果你想的话今天下午就行。”此夜淡然地抛出使两人错愕的言论,连手中的笔都没有停下。
“这怎么可能啦,等等!此夜,你说的不会是——”
“我小时候被蚀夜改造,因此有特殊的体质,可以承受无夜大人的所有力量和诅咒,只要我把力量和诅咒原原本本地继承,就可以让无夜大人醒来。”
“这才不是方法!”
愤怒的绚夜打断了此夜,此夜的体质只有两位贤者和绚夜知晓,这本该成为秘密:承担无夜大人的力量会有怎样的结果,只需要看看无夜本人就能知道,即使身体可以承受,此夜的精神也迟早会因不堪重负而毁灭。
“呵,这不是挺好的吗。”因适才的拌嘴一肚子气的新人讥讽道,“这样既能拯救无夜原,又正好能当成赎罪。”
“孪灯金夜!”
新人光使不曾料想游园者队长会记得自己的名字,更不曾见过那个亲切的队长如此愤怒,她呆呆地看向绚夜,早已组织好的刻薄话就这样咽了下去。
“作为游园者队长,我必须纠正三个事情。第一,光污染虽然曾经被蚀夜操控,但你见到的所有光污染在那次灾难最后都在和主塔并肩战斗,很多光使甚至没能活下来。第二,如果没有此夜,无夜原早就毁灭了,无夜大人不可能有复苏的希望。第三——”
绚夜回过头,看了眼低垂视线的此夜。
“此夜可能因为劳累的原因,精神有些不稳定,刚才只是她的胡话,我以队长的身份命令你,忘掉刚才她说的事情,不要和任何人提起。”
新人没有作答,只是愤懑地看向将视线避向窗外的此夜,而后摔门而去。
“你在干嘛?!”
新人离去的脚步声消失后,绚夜扶在此夜的办公桌前,生气地发出质问。
此夜也想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明明绚夜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明明就知道那些话会让绚夜难过。
“陈述事实而已。”
真是莫名其妙。
“那种事情是没有意义的!”
“绚夜,你就没有想过让无夜大人醒来,让太阳重新点亮吗。”
让自己成为燃料再次燃起火光的话,无夜大人也会醒来,这个世界曾最受尊崇的神明将会与白昼一同回归,那种和梦境中几乎一样的景象该多么美好——至少比这个性格阴暗又无理取闹的搭档好上一百倍。
“想过,但我可没想过拿自己的搭档去换。”
那笔直的视线宛如一道投射而来的强光,使得此夜不得不避开视线。
“……白痴,你就不会生气吗。”
“当然会,但是搭档有困难的时候不会。”
绚夜走到此夜身后,温柔地抓住自己正签署名字的手腕。
“此夜,你也有辉夜所说的‘暗兽症’吧,我怎么可能看不出搭档的问题呢,这种时候好好休息才是对的!”
真是无可挑剔的回答,然而自己的痛苦却因此越发不堪忍受,绚夜应该生气、应该责骂、应该与自己好好地吵上一架,唯独不应该这样怜悯自己。这种光芒太过明亮而遥远,以致于仿若天边高悬的星辰。
她不希望绚夜去自己飞不到的地方。
“你……真是善良。”
此夜站起身,拉过那只毫无防备的手,将错愕的绚夜按在椅子上。
“这可是暗兽症啊,我见过最亮的光就是绚夜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嗯,我知道。”
“知道的话为什么还能这么淡定!”她死死地抓住绚夜的肩膀,“我每天都在怨恨你——不被注视就会失落,被注视就会不安,你的光不应该属于我,但又不想让它照耀在别人身上。我每天都在怀疑,自己是得了暗兽症,还是自己本来就是这样,再这样下去……”
再这样下去,我可能真的会像暗兽一样,把你吃掉。
“没关系的。”
“怎么可能没关系——”
“如果此夜希望的话,没关系。”绚夜回以坚定的目光。
“……那就现在可以吗。”
此夜跨坐在绚夜身上,她相信这个白痴只是没有体会到被啃噬的切肤之痛,只要稍有领略,就一定会吃痛地大叫着反悔。她渴望着自己被抛弃的那个瞬间,类似于被关押却迟迟未发落的犯人渴望着一场终将到来的审判。于是她决定在那纸认罪书上印下自己的齿痕,动脉所在的脖子毫无疑问是最合适的地方,然而还未等此夜咬下去,一种缠绕着爱怜的钝痛便使她在印出齿痕前停止。或许是她担忧自己下手太重,真的伤害到绚夜性命——这样论断的此夜开始贴上她的脸颊、肩膀,然而这些想要啃咬的尝试无一不以麻雀般的啄食收场,最多让绚夜因为脊背传来的痒而打乱呼吸,最终,知晓自己已经无法尝试的此夜只能紧紧贴住绚夜的肩头,以防止对方看到自己因尴尬而潮红的脸色。
“我说过吧,没关系的。”
本来是想让绚夜放弃自己的,真是糟透了。
好不容易重整旗鼓的此夜抬起头想要反击,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的敲门声。
“绚夜队长——啊!”
还未拧动把手,房门便已直接被光使的叩门推开,听到门轴转动的此夜忽然意识到,应该是刚刚金夜出门时把门锁带坏了。
“金夜?”
不知为何,始作俑者——孪灯金夜重新回到这个房间,正困惑地看着拥抱在一起的两位光使,而且她的脸上并未表现出任何气愤或懊悔的神色,仿佛刚刚的口角并未发生过一样。
“不,不是金夜。”游园者队长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是金夜的姐姐桔夜吧,姐妹之间长得很像,所以只能用发饰分辨。”
“是的,我是孪灯桔夜。”光使微笑着指了指头顶的发饰,那是一个橙黄色的数字“6”,据她说妹妹似乎讨厌发饰,并不会佩戴,谈到妹妹,她略微欠身。
“妹妹的事情,实在是不好意思,听说她刚刚顶撞了此夜大人。”
“此夜……大人?”
此夜显然有些摸不着头脑,绚夜被称呼为“大人”已经数见不鲜,但自己实在是没有受过这种称誉。
“当然,此夜大人和绚夜大人可是拯救了世界的救世主,何况此夜大人还提议了共同承担无夜大人力量的伟大设想,我一直都相信此夜大人构想的白昼一定会到来!”
此夜有点不敢和这位目光中燃烧着尊敬的光使对视,就结论来说,自己的确拯救了世界,但平日毁誉参半的私语才是寻常的声音,突然造访的崇拜让此夜有些无所适从,只能以尴尬的笑声勉强应对。
“说来,两位在干什么呢?”
桔夜歪了歪头,不确定这位伟大的救世主为何正骑在另一位救世主的腿上,对于没实际见识过暗兽症的她而言,面前的行为更像是某种必须执行的仪式,因此她小心地询问,以确认自己的到访是否打断了什么。
“这……这是有理由的。”相较于已经趴在搭档肩头默不作声的此夜,绚夜的反应还算相对淡定,“你听说过‘暗兽症’吗?对,此夜因为继承无夜大人的力量太多,所以也罹患了暗兽症,刚刚有点发作……”
“天呐……”桔夜慌张地用手掌遮住嘴,“这么说,此夜大人刚刚正要吃掉绚夜大人?!这……这个可不行!绚夜大人可是重要的救世主!”
咬着指甲在原地旋转两圈后,桔夜仿佛终于下定决心,挽起袖子将手臂递到此夜面前。
“呃……我的话虽然没有绚夜大人那么亮,但是也是光使,此夜大人实在忍不住的话……区区一两块肉!还是可以的!”
的确桔夜作为光使看起来颇为优秀,但是这并未使此夜有感到钟情,或许自己已经盯上唯一的猎物了,正想要谢绝的此夜忽然感觉到腰间绚夜揽住自己的手臂更加用力了些,而后便先一步听见了绚夜的声音。
“……不用了,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并非客套的推辞,而是不容置喙的决断。桔夜因为这样的语气而惊诧得陷入沉默,当房间的钟表针在尴尬的气氛中扭响十次后,游园者队长开始反省自己过于强硬的态度。
“抱歉,谢谢你,桔夜,但此夜的事情……我一个人处理就好。”
直到桔夜告辞离开后,绚夜仍然维持着拥抱的姿势,她若有所思地望向远方,手臂却依然紧绷,此夜清楚她们还有事务等待处理,但是过速的心跳使她没有更多的力气推开绚夜投入工作之中。她唯独有力气做的,便是捋起面前那缕金黄色的头发,将其贴上双唇,梦中在河边捕鱼时,晾晒在阳光下的渔网偶尔会反射出类似的金黄,她会俯下身,凝视着误入网中的鱼在挣扎中被缠绕愈紧,同时亦会看见波浪中映出的,自己酒后迷醉的双瞳。
此夜不再挣扎,她如是说服自己:大约世上的一切本就如此——丝线一旦缠绕成结,便总是难以解开。
“你说,身为太阳的无夜大人为什么会陷入沉睡呢。”
拥抱是一件很耗费时间的事情——加班到夜晚后,此夜和绚夜终于认识到了这个事实。幸好工作结束得还不算那么晚,街边卖可丽饼的光使在收摊之前,还恰恰剩下最后两张面皮和最后一点食材,如今绚夜手捧着自己那份可怜的晚饭,正询问着一个颇为宏大的议题。
“……你觉得呢”
此夜清楚,绚夜并不想听强光催生纯暗这种老生常谈的论断,她正试图叩响另一扇门扉,而且她或许已经有了答案。
“无夜大人很亮吧,所以我会想,会不会正因如此,她在看向世界时,会觉得一切都很暗很暗。”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那天我没有提议让所有光使一同承担无夜大人的力量,而是独自承担了太阳的力量和诅咒。”
“因此理解了无夜大人吗?”
“我的光芒开始逐渐耀眼,使得他人无法直视,所有人……和绚夜都离开了我身边,那时候即使孤独,我依然会想,成为太阳,给他人带来光明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此夜闭上眼睛。
街道被纯白的阳光沁透,光使穿行于熙攘川流,偶尔会有怕晒的光使会以手心挡住自己的额头,她想象着在塔顶俯视那样的场景,嘴角不自觉地露出微笑。
“但是,即使我能照亮世界的一切黑暗,又有谁能来照亮我呢。”
睁开双眼,太阳未曾折返这个世界,两人正站在高处草地俯瞰主塔周围的市区,此刻只有空洞的黑与静寂笼罩此处。
“现在想想,我就是因为害怕这种结局,才没能成为太阳,有可能,我这样怯懦的光使,本来就没有成为太阳的资质吧。”
绚夜看向自嘲的此夜,似乎在思考着此夜梦中的结局,许久后,她发出安心的笑声。
“真是太好了……”
“什么太好了?”
“此夜没能成为太阳,真是太好了,我也会害怕那样的结局的。”
我也是一个怯懦的光使啊,绚夜长舒一口气,对着可丽饼咬下一大口。
“你都把奶油吃到嘴角了。”
此夜伸手刮掉绚夜嘴角的奶油,而后开始凝视粘上奶油的手指以及自己内心想要舔舐的欲望,想到吃掉嘴角上的奶油总比直接吃掉绚夜要好,此夜没有多犹豫地将奶油送入口中。
“你想吃这个味道的吗?那正好交换吧,我也想尝尝你的。”
绚夜似乎误以为此夜更中意她手中的甜食,于是慷慨地提出交换,此夜将手中的甜食递过,而绚夜看了看彼此两个互相交换过的可丽饼,忽然惊讶地高呼。
“啊,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解决方案啊,此夜不是担心成为太阳的话,没有别人来照亮自己吗?但是如果我们都成为太阳,就可以彼此照亮了!”
“这……”
此夜从未思考过这样的解答,的确,没有人规定必须只有一个太阳。
“那样的话……我肯定会因为太需要绚夜的光芒,而把你束缚在身边,让你哪也去不了的。”
“那样的话,只要此夜在身边,我就能前往任何地方!”
“真能说呢。”
“当然!”
绚夜露出开朗的微笑。
“但是我……真的可以照亮你吗。”
“我只是一个临危受命,因为承担起责任而被迫装得成熟干练的光使而已。”她远眺,“面对那么多战友牺牲的时候,面对蚀夜和她召唤出的恐怖神明的时候,我本来应该怀疑、恐惧的,但是有此夜在身边时,我总是不可思议地觉得我可以战胜一切,在我身边的此夜一直……很明亮。”
“我?”
此夜不可置信地指向自己,绚夜点了点头,她看向此夜怀疑的表情,忽然开始发笑,开始只是声带轻微的震颤,后来变成止不住的笑声。
她忽然将此夜扑倒在地,以额头蹭起她的脖颈。
“好亮啊,此夜!好亮!”
舒展的手臂枕入柔软的青草与泥土,几颗冰冷的露珠粘上手指,随着丝丝凉意渗入紧握的指缝,她将渴求的双手空悬许久,才终于明白,自己已经被那具温暖的身体许可,于是比任何一刻都更用力地将她拥紧。
“此夜,这样紧紧地抱在一起,暗兽症会好一些吗?”
被渴求的光源如此靠近,那些浑浊而涌动着的,似乎正被温暖、驱散。
“嗯。”
“我也感觉……好了一些。”
“绚夜?你也得了暗兽症吗?要不要紧?得去找迷夜医生才行……”
“没关系啦,症状和此夜差不多,好久之前就已经这样了,我之前还怀疑过会不会只是自己的错觉。”
绚夜闭上眼睛,安静地抵在此夜的肩膀上。
“但是就在刚刚,彻底确诊了。”
那声音仿若比主塔的钟声更加沉重而悠长,此夜不明白,明明只是一句平淡的话语,为何会让自己有这样的错觉。夜风在草地中漾起条条波纹,却不再发出声音,耳边的一切仿若与自己隔开一层厚厚的膜,这里只能听到她的呼吸和自己的心跳,此夜忽然希望匆匆如流水的光阴可以于此刻凝结,成为面前星辰那样闪耀的永恒,她开始搜索记忆,寻找是否曾见过一同封存两只蝴蝶的琥珀。直到绚夜抬起头,明媚的笑容占据了她的整片夜空。
“这样就是病友了,要记得照亮我哦。”
“要我成为太阳吗?”
“才不要呢,成为太阳的话就要离开我了吧,别看这样我有时可是很容易哭的。而且我也想要照亮此夜嘛。”
“成为彼此的太阳就好……对吧。”
“嗯,不过再怎么说我也没法承受太阳一样的力量,最多只是星星而已。”绚夜尴尬地挠了挠脸颊。
“星星……”
此夜如梦初醒,她忽然想起绚夜在梦境中许下的,关于星空的诺言。
“我们一起来数星星吧。”
她说。
在数清之前,就这样,一起数下去。
她想。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
于是,她抬手,向着夜空探去。
曾经年湮世远,瞎盲的造物者以针尖刺破黑暗的夜空,而如今她向着夜空伸手,试图以抚摸读懂祂镌下的古旧笔记。
“你还记得我们一起看过的那个古文明的石碑吗,一只暗兽为了它重要的光使,被迫要去摘下天上的星星。”
“那个故事的后续被风化了,要是是个好结局就好了。”
“一定,一定会是个好结局的。”
因为自己心中那卑微的,渺小的暗兽,已为她摘下最为明亮的星辰。
一颗,两颗,她对着明亮的笔迹开始阅读,那尘烟般繁多的光辉之中,应至少镌有一千零一个漫长的故事。但今晚的她不会读完,一如多年前年幼的自己,总是在故事结束前进入梦乡。她会在睡梦中被她小心地背起,踏上回家的旅途,直到睁开惺忪睡眼,忘记自己曾从哪颗星辰开始计数。但她仍会相信,故事的最后有一行仅属于她与她的诗句,被以最明亮的字体誊写其上,存在过,存在着,存在下去。
就存在于此刻,晴朗的夜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