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封面p站图链接:https://www.pixiv.net/artworks/79386895
从今往后
一
幼儿园的孩子们被老师问到刷牙有哪些好处。他们争先恐后高高举起小手,充满童稚气息的回答此起彼伏。刚刚上任的女老师把头斜靠在黑板上,漫不经心地听着孩子们七嘴八舌,但在一阵阵声浪中,她却清晰地听见了这样的回答:
“不刷牙的话,就不能亲吻。”
一个面黄肌瘦、看起来有点营养不良的女孩如是说。刚上任的女老师——陆忘川缓缓思索着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但下一刻,无数虚构的情节和现实的案例就在她脑内敲响警钟,罪恶的联想令平静的面庞不自觉地险恶起来。下课后,她一边祈祷自己不过是一时多想,一边小心谨慎地对女孩的家庭经历旁敲侧击。十分钟过去了,女孩的回答中并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哪怕老师露骨地问出“有没有哥哥或者叔叔要脱你的衣服”,她那黑亮的眼眸里也仅仅是闪过不知所言的神色。
老师把手掌抵在胸口,喘了口气放下心来。其实也不是不能想象出将那句早熟的教诲授予这孩子的情景,她暗自思忖。比如——你是不是没刷牙就想亲妈妈,所以被她这么说了呀?女孩听了又羞又气,跺着脚说自己每天早上都有刷牙洗脸。
“哼,难道老师不知道吗?有了爱情才能亲吻,而妈妈和我是,是亲情!”
“这也是妈妈教你的吧?”
看着点头如捣蒜的女孩,陆忘川一瞬间对这位夫人产生了最初的好奇。不刷牙就不能亲吻,她反复默念这句话,察觉出发音里潜藏的戏谑与浪漫,让她想起小时候第一次翻开童话书时躁动不已的心情。在午后倾入房间的斜阳中,在勾勒着斜阳的尘埃里,她想象着一位尚未成熟却已成长的妇人,被从童年掷入人间,对她手忙脚乱孕育出的另一个童年发出自嘲……出于莫名的亲近感,她想见她一面。于是放学后,陆忘川和瘦女孩一同伫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等待着同一个女人。
可以想象这就是两人的相遇。女孩的母亲,刘静园来到女儿身边,牵起她的小手正要走出教室时,一股视线吸引她回过头去。这个动作不仅使得一个教师和一个母亲彼此相视,更预示着在接下来的叙述里,一个有名有姓的女人和另一个有名有姓的女人要在某种约定俗成的法则之下,在这虚构的时空里发生某些故事。但在故事的开头,也就是两人的相遇里其实并没有出现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情节。在刘静园转过身和陆忘川四目相对几秒钟后,便小跑着主动上前寒暄,因为她敏锐地察觉到这位安静地观望着人群的女子就是孩子的老师——我家孩子表现怎么样?她很乖父母教导有方。哪有啊我一个人忙得不得了都是老师教得好。不过孩子好像有点瘦让她多吃点饭。嗯好好请您多关照来跟老师说再见——然后带着女孩离开了教室。
没人注意到这一连串再正常不过的你来我往,只有当事人泄气地低下了头。由于背光,陆忘川没能看清对方的脸,只留下脑海里年轻如少女的模糊印象,以及一头短发在夕阳里流溢出的古铜色光辉;但比起外貌如何更重要的是,她毫无由来地觉得自己和那女孩的母亲不应该像其他任何一对师长一样说这些无关痛痒的废话;而更应该,应该像禅师和弟子研究佛法那样,来讨论“不刷牙就不能亲吻”这句诗一般的格言之中有何真意不是吗?这么想着,陆忘川自己也滑稽得笑出声来。这短促而轻微的笑声躲过家长与孩子之间千千万万声你呼我喊,慌慌张张地爬回主人耳中使她如梦初醒地想起,这是自己时隔多久的欢笑啊。
陆忘川今年二十七岁,但她大概有二十年活在虚构的故事里。自从七岁那年母亲送给她一本厚厚的格林童话作为生日礼物,这内向的女孩便不曾把目光移向谎言之外的世界——这当然是一种夸张的说法,生活里总有那么几个瞬间使她不得不从书页之间的幻梦中惊醒;譬如门外,那恍若惊雷的父母的争吵。事实上,当小小的陆忘川穿行在童话世界里时,她几乎不曾为那些虚构的苦难感到恐惧;她冥冥之中确信在这一页失明的王子在下一页、顶多在下下一页里就能找到他的那位流浪在荒野里的莴苣姑娘;因为格林童话的剧本无一不走向美妙的结局,每一种苦难的生活无一不拥有显而易见的出路。正因如此,当陆忘川目睹现实里每日每夜仿佛永不停息的争执谩骂乃至肉体暴力,当她看不见担惊受怕的出路在哪里,找不到除了谎言世界之外的避风港时,选择对暴戾的父母装聋作哑也是无可奈何的吧。一年后,陆忘川的父母离婚;那时她明白了,使破镜粉碎的最后一道裂痕正是自己的冷漠。当她望着母亲渐行渐远的背影,为了逃离如潮水般席卷而来的孤独,寻求救赎的少女展开了最初的哲思。她反思,如果自己是因为领会了故事的结局从而对途中的每一个挫折都充满自信,那要勇敢面对生活里的磨难不也就意味着需要知晓生活的终点吗?女孩开始思考生活的终点是什么。她缓缓伸出稚嫩的智慧之手,在混杂着理性与幻想的思辨中第一次触碰到了“死亡”这一宇宙中最严肃而冰冷的概念。事实上,以孩童的直觉而言死亡的确是生活的终点,除此之外或在此之后,仅凭童真是找不到续写生命的意义的。陆忘川几乎要为自己的发现欢呼雀跃——但可想而知,下一秒的绝望便是一个孩子童年的终结。
随着陆忘川心智成熟,死亡的阴影逐渐从少女的思维舞台屈居幕后,但舞台之上早已遍布虚无主义与不可知论的蛛网,一切热情、欢爱、与梦想有关的饰物全都被她丢弃在无人问津的坐席下。乖僻又孤独的陆忘川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走入人间,然后被父亲安排着走入那间藏有三十种童年的小教室。女儿一被这些闪闪发亮的小家伙团团围住就立刻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可即便如此,父女之间依旧无话可谈;女儿明白,自己的冷漠——姑且称之为冷漠吧——其实是儿时惯性使然,并且不可避免地延伸到了家庭之外的人际交往。但事到如今,荒芜的心灵已经没有活力驱使陆忘川改变言行,她本人也打心底里感到这毫无意义。在工作上,她只是徒然地关注起孩子们的家庭背景与心理活动,认为可以藉此查明自己的成长轨迹究竟与其他人有何不同;为什么只有自己屈服于生命的荒诞而其他人——至少在陆忘川看来,其他人都活得有声有色,从不怀疑自己行于世间的意义,好像死神不曾许诺过祂未来的造访一样。
第二天清晨,陆忘川和往常一样抱着胳膊靠在二楼教室窗边,隔着水汽朦胧的玻璃窗望着孩子们被送进校门的场景,像是在看电影一样体会不到真实感;直到,她和某位踏进校门的女士对上视线——不用说也知道那是刘静园——陆忘川才真正感觉到自己从昨日走入了今天。
一般来说,已经在幼儿园度过三年时光的大班的孩子哪怕闭着眼也能认得路,并不需要大人一路护送到教室。唯独今天的刘静园拉着女儿的手匆匆忙忙跑上二楼,来到陆老师面前向她要了联系方式,说是在午休的时候会打电话过来询问一些事情。时值寒假前最后半个月,所谓的冬季暖阳也只是徒劳地挣扎在暗云里,给人们带来的心理慰藉远大于实际效用。刘静园的脸颊和鼻尖被冻得通红,全身上下纯黑的冬衣也没能起到什么御寒作用,迫使她在老师摆弄手机的过程中一直蹦蹦跳跳试图让身子暖和起来。
“你妈妈要干什么?”看着窗外缓缓远去的黑色背影,陆忘川问向身边的女孩。
“她要去上班的呀。”
女孩不知道自己答非所问,也不知道她的老师在大家午睡的时候正战战兢兢地等待着母亲的联络。手机无声地震动起来,陆忘川迅速接起,但对方似乎比自己还要急不可耐。
“‘有没有哥哥或者叔叔要脱你的衣服’,这话是什么意思?陆老师你告诉我,难道她在幼儿园碰到这种事了吗?”
“不不您误、不对不对是我误会了。”
“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当时我在课上问孩子‘我们为什么要刷牙’的时候,令爱脱口而出‘刷牙是为了亲吻’这种话。这让我疑心,她是不是在什么不好的环境里耳濡目染学会了一些……毕竟您看,他们都还只是幼儿园的孩子。不不您不用担心,都是我想多了,都是现实里那么多案例弄得我们这些老师也整天提心吊胆的,哈哈……”
听完后母亲轻声嘀咕着些什么,大概正在回忆自己为什么会把那句话告诉女儿。陆忘川认为自己已经解释清楚了误会何以产生,但又觉得在对方发话之前自己无权推进新的话题,于是只能陪笑。
“那句话确实是我教她的,是我……”对面的低语轻不可闻。
“嗯,是您教给她的对吗?那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可以从字面理解吗?还是说另有深意?”
“说得老套点就是,热爱生活!”对方突然抬高嗓门。
“什么,可以请您解释得再清楚一点吗?”
“当时女儿起床气闹得很严重嘛,怎么都不肯刷牙,所以我就对她说了那句话。”
“这又跟,嗯,热爱生活有什么关系呢?”陆忘川走近窗边,从抹开的雾镜中看见自己的脸。
“早起刷牙并非是日复一日的习惯而是为接吻所做的准备——我希望她,能像这样为看似无聊的生活添上浪漫的注脚,让生活本身在她眼里显得可爱。”像是安抚更像是歌颂,刘静园空灵地诉说,“我……我的女孩梦想着邂逅、爱恋与亲吻,梦想着生活中每一次旋律的高潮;所以我希望她也,能爱上那高潮之前与之后略显枯燥的前奏与尾声,爱上生活里每一个司空见惯的瞬间。”
“这怎么可能?一天里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多次,吻?”
“我在说女孩的梦想呢,陆老师,可没说真的要找人乱亲。”
何况幼师不也应当是充满梦想的职业吗?妈妈笑着说道。那笑声在陆忘川的耳蜗里哗啦哗啦地回响,让她不禁深呼吸。在沉默的吐息之间,陆忘川那长久以来浓雾一般的思绪渐渐回归清冽;她看见了刘静园所有的,藉此发现自己所没有的,以及自己亲手丢弃的。
“陆老师是在偷偷笑话我吗?”
“怎么会,我只是在想能不能快点放学。”
这天放学后,女儿发现妈妈不像往常一样接了自己就走,而是和迎上来的陆老师聊了会儿天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教室;并且从今天到放寒假为止的半个月里,两人聊得一次比一次久。有时妈妈突然笑得很大声,引得其他大人回头注视,然后她就会很不好意思地“那我们就先回去啦”向陆老师摆摆手;这时候,少女独有的芬芳的活力就会在母亲的举手投足之间缓缓复苏,让女儿觉得,原本就很年轻的妈妈更是变得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当女孩回头,她就会发现母亲的身姿在陆老师那双仿佛永远凝视虚空的眼眸里如夜下烛火般轻轻摇曳,将平日身上的那股阴郁氛围一举驱散,使得目送着母亲和自己离去的女子宛如大理石制的女神般平静而温馨。
“陆老师确实很漂亮啊,皮肤又白又亮,头发又黑又长。嗯,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刘静园一手握着筷子,一手将纸巾滑向餐桌对面,示意女儿擦干净嘴角的汤汁。
“所以妈妈是不是很喜欢陆老师呀?”
女儿的小手将纸巾推回对面。然而纸巾没有被接下,啪的一声掉在了地砖上。
“亲情?爱情?”女儿摇晃着不着地的两只小脚继续问。
“我不是教过你还有友情吗?”刘静园弯下腰捡起纸巾,没有让女儿看到自己的表情。
刘静园不曾知晓女儿的敏锐。事实上,她是班级里唯一一个看出陆老师上课时总是心不在焉的孩子,而后者本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之前的和现在的心不在焉,并不一样。”她甚至连这一点都能察觉到。至于老师和母亲相遇后,表现出的连本人都未曾发觉的细微变化,女孩更是比谁都更先一步地看了出来。她注意到陆老师开始使用一种清淡而难以嗅出的香水,若有若无的芬芳既像是吸引又像是逃离;她那过去胡乱塞进外套里的长发如今被编成漂亮的三股辫,服服帖帖地躺在胸前;从早到晚,老师脸上不经意的笑容逐渐增加,而且不是过去那种强打起精神的空洞的笑脸,而是想到什么幸福的事情时不自觉流露出的欢愉。
如释重负——那个表情也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在放学后短暂的相会中,陆忘川向刘静园倾诉了过去二十年的人生,以及她那关于谎言和现实、孤独与救赎、爱与死的沉思。她带着浅睡似的沉静一边回忆过往一边娓娓道来;于是在目前为止的岁月里,只此一人知晓了陆忘川的所思所想,知晓了她长久以来的痛苦和挣扎。温润的视线在夕阳里淌洋。刘静园明白她无言的注视中的欲望,是想要拉近关系,是想要在老师和家长这两个感受不到任何情谊的词汇之间架起桥梁。常年的冷漠夺去了陆忘川发声的欲望,因此她要替她说出来:
“我也会告诉你我以前的事,陆老师。”
两人靠在墙边,看瘦女孩和其他尚未等到父母的孩子玩耍。刘静园戏谑地说:“那就是我过去的结局,生下她之后我还是自认为当了个说的过去的母亲的;但在生下她之前,我的人生简直是一团乱。让我从后往前讲起吧。”
十八岁的刘静园羞怯而欣喜地告诉男朋友自己怀孕了,男人鼓励她说事到如今两个人什么都扛过来了再咬咬牙过几年就结婚,她在他怀里甜甜地睡着。那一晚她最后一次梦见身穿白色婚纱的自己,梦见自己手捧花团等待着未知的某人;这光景曾数十百千次光顾她的想象,从幼儿园开始一直到今夜。但当她孤身一人在家徒四壁的出租屋中惊醒,当她光着脚跑遍凌晨的街道而找不到那个男人时,刘静园的童年终于迎来她迟到的终结。是的,直到那时她仍是做梦的年纪,虽已成长却尚未成熟。她曾无视父亲的掌掴、母亲的眼泪和兄长饱含不安的劝诫,讴歌青春,辍学高中,陷入恋河,未婚先孕。像所有叛逆者幻想的那样拥抱自由,像所有教育者预言的那样自食苦果。
“别看我后来那个鬼样子,叛逆期之前的我和哥哥可是街坊邻居公认的好孩子,公认的刻苦,勤奋,努力,内卷。事到如今我就不去说那个家庭那个学校让我怎么怎么再也忍不下去之类的了,听上去像是在狡辩,太逊了。大的那位倒是一如既往乖到现在,小的那个却走歪了。”刘静园故作轻巧地露出苦笑。“但是嘛,我的整个童年里也有一成不变的特质,喏。”她抬了抬下巴指向自己的女儿,“看着她,我就会想起过去的自己……咳咳,‘我的女孩梦想着邂逅、爱恋与亲吻,梦想着生活中每一次旋律的高潮。’”
“你那句话是这个意思啊。人生里第一次碰到突然念诗的女人让我语无伦次了。”
“其实我只是想把自己的幼稚解释得好听一点,嗯哼。我和她一样,自出生起就是爱做梦的性格,痴迷于童话、爱情与婚礼、白日梦。所以对那些毫无浪漫的交际,对大部分时候的现实生活都感到格外枯燥。我以为自己可以先假死三年为了更美好的未来,但是小刘静园告诉我,再这样下去你未来的每一天都要死在那三年里。”
刘静园长呼一口气,转过身来直直地看着陆忘川。
“当我撞见那孩子的气质,就好像徘徊在迷宫里时又看见自己投下的路标,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我觉得自己走过的弯路不会是毫无意义,所以把那路标当作新的起点,决不让女儿重蹈覆辙。要怎么做?呵,我也对你说过了,‘我希望她能爱上那高潮之前与之后略显枯燥的前奏与尾声,爱上生活里每一个司空见惯的瞬间。’毕竟我的苦难告诉我,人生的无聊是无法逃离的。”说完她垂下眼睑,然后又笔直地看向陆忘川,像是要在那瞳孔中找出自己的倒影,“这也是,我对你的建议。”
女教师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点了点头。恐怕两个人都明白,二十多年的秉性是不可能因为一席话语在一朝一夕之间发生改变的吧。但即便如此她们也为今天的谈话感到愉快,对今后的交往暗自期待,因为两人的关系已经确实从老师和家长拉进到了能互开玩笑、吐露衷肠的,朋友的距离。
二
寒假开始半个月后,江南城市的天空对着直指苍穹的高楼大厦阴阳怪气地耷拉着脸;既无放晴的豁达,亦无降雪的爽快,只是一个劲地嚎叫着寒风,从百里之上恐吓那些不得不出门上班的男男女女。在这样的日子里,能在临行前由同居者亲手戴上暖呼呼的围巾应该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可以说是幸运,也可以说是幸福。至少在陆忘川住进这个家以前,这种幸福是刘静园绝不敢奢望的。
“今天我做……煲汤吧,天气这么冷大家一起暖暖身子。早点回来。”
和娇小的母亲相比略显人高马大的陆忘川正一边为她的同居者整理仪容,一边思索晚饭的样式。在她身旁刘静园的女儿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向母亲告别。过去一个人早起洗漱、应付早餐匆匆忙忙出门的日子仿佛一去不复返,从睁眼到离家都有人陪在身边的感觉陌生又熟悉到几欲令刘静园落泪。
“走了。”
但是刘妈妈返璞归真似的装起了酷。
送走母亲后女儿用力拉着陆忘川的手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蹦蹦跳跳,大概是实在受不了外面的冷风了吧。从少女的言行中已经完全看不出半个月以前见到老师登门拜访时的拘谨和警惕,而陆忘川也像是甩掉了长辈包袱一样和她相处得热闹而融洽,仿佛一对从小到大未曾分居过的姐妹;以致于刘静园时常在她们面前装出一副嫉妒的表情:怎么,难道是我引狼入室了吗?一边嘀咕一边往陆忘川的腰腹里戳。
“是哪位好妈妈特地跑到学校来请老师照顾女儿的,嗯?”陆忘川飞快地溜到女孩背后和同居者对峙,“我可不想再让囡囡一个人看家了,你呀孤零零地上班去吧!”
结果她今天早上走的时候真的有点不太开心的样子啊。回想起昨天晚上的无心之言,陆忘川决定今天做顿丰盛的晚餐来填补刘静园在天寒地冻的世界里养家糊口的艰辛。她回想起暂住进这幢公寓的第二天,第一次为归家之人准备饭菜时胸口那股不知名的悸动;以及当归家之人站在热气腾腾的餐桌旁时,闪烁在对方眼角的欣喜与感激。于是此刻也,不自觉地弯起嘴角。
二人之家的居所,勉强可以算是简约而不失温馨。门厅的一面墙上贴满各色各样的彩纸,庆生的红气球顽强地膨胀了一整年。老旧的沙发桌椅三三两两靠在墙边,上了年头的电视机向来是沉默寡言。陆忘川带着女孩刷牙洗脸、亲吻、吃完早饭、完成每日的寒假作业、亲吻,然后把她抱在怀中,深深地陷入沙发里。于是女孩又能从老师胸前的三股辫中,闻到那股极淡的清香。
让我们继续游历童话世界吧。陆忘川温柔地翻开纸页:
老巫婆终于发现,她的莴苣姑娘和王子每天傍晚都在不知廉耻地幽会。她就把莴苣姑娘赶进了荒茫的原野。
王子听闻后悲痛欲绝,坠下高楼被灌木丛刺瞎双眼。他且行且哭,只吃草根和莓子果腹。
终于有一天,王子听见了熟悉的歌声。循着歌声他与莴苣姑娘在荒野里相会。重逢的泪水湿润了王子失明的双眼。
突然光明回到了王子眼中,让他又能和从前一样看见心爱之人美丽的脸。
王子和莴苣姑娘回到祖国,从今往后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直到永远。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陆忘川捧住女孩的手啪啪啪啪地鼓掌。然而这个举动实在是过于看低六岁孩子的心智了,使得女孩不禁赌气想要问一些刁难的问题。
“然后呢?”
“然后?没有然后了,王子和莴苣姑娘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然后故事就结束了。”
“可是生活里也会有很多不好的事情吧。要是他们有一天没钱吃饭了该怎么办呢?”
“王子肯定有钱吃饭啦。我们也会有的,妈妈不是很努力地在工作吗?”陆忘川怜爱地梳理女孩的前发,为她早熟的担忧暗自神伤。
“但是‘幸福直到永远’这种话,肯定只是骗小孩的吧,因为……”
听到这话陆忘川哑然失笑,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你这个小大人!”然而——
“因为所有人都会死,难道不是吗?要是王子死了,莴苣姑娘肯定会哭得很伤心很伤心;要是莴苣姑娘死了,王子也会哭得很伤心很伤心。那就不可能是‘幸福直到永远’了呀!”
在无言的一瞬之间,只有北风叩击门窗的声音格外响亮地回荡在门厅里。
“确实我们都会死,所以更要珍重当下……”
溢出唇齿的虚言假意毫无热度,甚至答非所问。可除此之外陆忘川还能说什么呢。应该向她解释童话和现实的区别吗:童话就只是童话停留在最美好的瞬间就能迎来皆大欢喜的结局;而我们这些活在现实中的人则永远被驱赶着行进在未知的道路上直至死灭。可问题是,从来没有人要求童话和现实必须泾渭分明——我们希望孩童在故事中寻得现实的教训、在生活里保有浪漫和童真——否则童话永远成不了童话,否则童话就只能是谎言。
是了,陆忘川意识到,过去的自己躲在谎言的高塔里,亲人、社交、事业、梦想,现实的一切都被她亲手隔绝在高塔之外。但是现在呢?自己已经,被那位美好的人儿手牵着手带出高塔了不是吗?她认真倾听素不相识之人的烦恼,并不认为那只是无病呻吟,甚至吐露自己的过往予以启示。请老师来照顾女儿也是。说是忙着上班留女儿一个人在家不放心,其实是希望自己能继续向他人敞开心扉才这么做的吧。想到这,陆忘川的心中一阵酸楚。
“我已然十分幸福。”
安抚午后昏昏欲睡的女孩躺进被窝后,陆忘川走出卧室来到阳台。室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冷,尽管天空依旧层云密布,但透过云层远处近处数道暗金色的光柱明媚了地上万物。陆忘川在阳台角落的双人椅上坐下,进入她走进这个家后少有的独处时光。
如果故事在这里结束那么陆忘川,你确实可以自称是幸福的角色。可是当她抬起头,在八楼的阳台眺望车水马龙高楼林里的街道,眺望所有不曾被书写然而确确实实生活着歌舞着死灭着的男男女女,她就无比真切地明白,自己也同他们一样活在现实里而不是字列里纸张里虚构里。在这里第二天的太阳不可能缺席,时间永远残酷而无情地向前流逝。故事不可能以二人同居结束,终将结束的唯有这一时同居的幸福。
一般来说,母亲和老师——再精确点——单亲妈妈和幼儿园老师,这两者在孩子毕业之后能有什么保持联络的必要呢?至少于陆忘川而言,毕业就意味着与三十个家庭一举诀别,让过去三年埋入过去,被新的三年冒名顶替。那么作为朋友呢?一般的但是最好的朋友,最好的但是一般的朋友。平日里互不打扰,只在节假日才有空登门拜访,茶余饭后闲聊各自近况,最后起身告辞下次再来彬彬有礼;然后呢,陆忘川明白的,然后时间就会温水煮青蛙似的将友情从友情中抹去,回过神来已经许久不曾联系,就算不联系也没什么关系,所以让联系方式静静埋葬在列表里失去触碰的理由欲望和动力。也许未来,刘静园的列表中会有谁成为女儿新的家长,因为单亲妈妈曾不止一次向老师吐露独自一人拉扯孩子是多么辛苦,她多么希望有谁能在她分身乏术的时候给予女儿缺失的关爱。而那个人,大概,也许,很有可能会是一个男子——
陆忘川忽然抱紧身体,不成言语的呻吟回响在喉底,沉重的痛楚一阵一阵刺入胃袋。
“我已然足够幸福。可如果奢望更多呢?这会是一种贪婪吗?会有谁前来阻碍吗?会有谁降下惩罚吗?”
当质问形成言语,答案已不再重要。陆忘川从双人椅上站起,眼中只剩下坚定的情欲。
晚饭的煲汤十分美味,好吃到女主人睡前也赞不绝口;除了晚饭,她还聊起小区里结了霜的花坛,公司里喋喋不休的上司,下班路上横穿马路的野猫,像是一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但其实更像是在没话找话。事实上,每天睡觉前的这个时间里刘静园的话总会变得特别多,和她安安静静的女儿形成一种奇妙的反差;直到她带着女儿爬上床、被坐在床上的陆忘川投以“差不多该安静点了”的视线时,无处安放的唇齿才会战战兢兢地闭拢。
家里其实有两间卧室,但母女两人长期睡在一起,久而久之另一间就沦为了杂物室。总不可能让客人睡在满是灰尘的屋子里吧?于是陆忘川硬是被刘静园推上了自己的床。
“其实我也可以打地铺睡的。”
“怕什么……我还能对你干什么不成?”
“不是,你不嫌挤吗?三个人一起睡。”
“哦,这,孩子又不占多少地。”
从小到大陆忘川和别人睡一张床的记忆屈指可数,跟父母也是很早就分房睡了。最初几天,在这陌生的环境里,她的浅眠时常是持续到半夜然后被什么细小的动静打断,意识在半梦半醒之际浮上眼睑但是无力睁眼——也就是鬼压床。
黯淡之中,耳边传来了她的呼吸和她的注视。她的注视?那就并非是听到的而是触碰到的。穿过女孩身下,只属于成年人的指腹有意识地抵着自己的手背温热而光滑,使体内渐渐生成一种燥热又舒适的喧嚣。在画着圈呢。陆忘川察觉到自己仰躺着的身体因为鬼压床暂时动弹不得,失去了对身体支配权的意识只能从手背上那环形的抚触之中感受自身存在。以至于早上醒来时,虽然不记得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那种奇妙的感觉依然残留在脑海深处。而跟陆忘川一起醒来的刘静园,则不知为何双目混沌眼圈发黑,一副没能睡好的样子。
“要不我还是睡地铺吧?”
“呃,等等,再给我一星……半星期适应下,应该就可以,安分地睡着了,我觉得。”
陆忘川直起身子越过女孩担忧地握住刘静园的右手,后者有气无力地抬起左臂落在眼皮上,遮断了视线。然而就在吃完煲汤的那个夜晚,当刘静园的右手再一次避开女儿,静悄悄地游移在床单上正要伸向对面时——
“看来您是适应不了了?”
从高出一个头的位置,降下了宛如雷霆的低语。
白天下定的决心在夜间化为行动,对于此前装作视而不见的一切——同居者的某些小动作——陆忘川不再妥协。她给了刘静园一小段保持沉默的时间,也给自己几个呼吸的空档来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在此期间她始终握着她的手,手指纠缠在一起像是安慰又像是禁锢。在互相试探的两人之间只有小女孩平静地睡着,对发生在身旁的一切一无所知。寂静之中唯有窗外寒鸟一声一声地啼鸣。仿佛被那叫声催促着,刘静园终于开了口:
“能不能,明天再说?”
恳求的言语并不经由声带,软弱的音色近乎叹息。然而——“不可以。”——在残酷的判决之中,羞耻和自责夺去了她选择的权利。刘静园绝望地闭上眼。
“不可以。既然我也伸出了手,就必须在现在,在这个时候得出答案。否则你会逃走,而我也会回去,回去高塔……”
“你说什么?”刘静园听不懂陆忘川的喃喃自语,她心碎地问道:“你要回去了吗?我们已经做不了朋友了吗?”
“你希望我回去吗?你希望我们,只做朋友吗?”
“不呜呜……”刘静园下意识地摇头,语句的末尾消弭在呜咽里;然后,仿佛要从喉咙里,绞尽全身力气呕出话语一般,她:
“在遇见你之前,我不知道我还可以,爱上,女人。”
说出了既是终结也是起始的话语;然后,像是等待死亡到来的重症患者,刘静园不作思索地假寐着。那时,使她深感等待之煎熬的只有两种声音;一是血液在体内奔腾至近乎耳鸣的喧嚣,二是近在咫尺的恋慕之人一呼一吸的鼻音。刘静园感到女儿的身体被慢慢挤近了自己,头顶的发丝在成年女性哽咽的吐息中一阵阵颤抖,右手被两只温热的手掌紧紧包裹迟迟不见松开。就在她直觉到,要是床上只剩下她们两人,陆忘川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抱住自己的时候:
“在遇见你之前,我不知道我还可以爱上他人。”只此如泣如诉的一句,让刘静园在黑暗中睁开了双眼。她慢慢侧过头,胆战心惊地看向陆忘川:一片漆黑,一片漆黑但是,她确实看见晶莹的泪珠在近在咫尺的脸颊上流淌。右手已被掣住,刘静园伸出左手想要拭去那泪珠,然而左手不由自主地越过肩膀,没入长发,让那哭花了却依旧美丽的脸庞渐渐靠近自己,让那颤抖着显得更加诱人的嘴唇,赋予她人生中第一次同性的吻。
那一晚,刘静园的女儿一如既往梦见了身穿白色婚纱的自己。与以往不同的是,那个梦境中的她不再苦等至天亮,在公园在广场在海滨,在瞬息万变的梦中的婚礼她确确实实迎来了她的憧憬她的恋慕她的——妻子!在看见对方那身白色婚纱的一瞬间,小女孩震惊地清醒过来。她的震惊是如此深刻以至于刷牙的时候也不由自主地问老师:“女孩子跟女孩子是可以结婚的吗?”把陆忘川的牙膏唾沫硬生生吓进了胃里。
路忘川和刘静园经由那一晚那一吻成为矢志不渝的恋人,从此往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直到现实敲响门扉。
三
寒假最后一天,陆忘川拉着行李箱回到了自己长期租住的单间。深蓝色的床褥、棕黄色的窗帘,盘踞在房间一角的小书架里塞满各色各样符合口味的小说戏剧散文,记忆之中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原本,那是对于独居生活来说狭小而惬意的一方天地。然而当陆忘川环顾四周,眼中却尽是荒芜。她把行李箱安置在床边后就好像失去了力气,无精打采地蹲坐在地上把脸埋入手臂。这份疑难杂症在第二天的工作中也不断煎熬其身心,使得她被同事以同情的口吻询问了不下十次。短短一日之间,在步入日常工作轨道后陆忘川对那些甜蜜到不敢置信的记忆迅速丧失了真实感,幼年时期曾一度委身于幻想的经历使她陷入这种节后抑郁般的状态:她开始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路忘川和刘静园的恋人关系是只存于那个寒假那个公寓那个封闭且死去的时空里奢华而无实的神话,现实之中她们之于彼此仍不过是谦逊又陌生的老师和家长。
这很反常。我到底在干嘛。
放学后,当刘静园拉着女儿来到陆老师面前,她就从后者的眼神中察觉出了那份熟悉的疏离感,一如彼此不相知时她对他人的冷漠。然而刘静园却从那份抗拒中读出了另一番思绪: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在胡乱猜疑的视线里,在添油加醋的口舌里,恋人逡巡不前甚至谨慎地回避着自己。对此,起初她疑惑,随即她领悟——她们早该领悟,这份谨慎在这个时代仍是无可奈何,何况对方还是老师。令刘静园不明白也没有勇气问明白的是,恋人的冷漠,是如她希冀的那样单纯出于同性恋者掩人耳目的本能呢?还是说,像那个男人一样,玩腻了这场游戏所以想要逃跑呢?于她而言,甜蜜的寒假和忙碌的工作日之间不存在心理上的断层;同样,为那破灭的恋情所敲响的警钟也会长久长久回荡在她的整个生命里。
刘静园欲言又止地半张着嘴,可最终只有寥寥数语流出唇齿:
“我家孩子表现怎么样?”
“她很乖,母亲教导有方。”
“哪有啊,我一个人忙得不得了。都是,都是老师教得好。”
“孩子好像真的有点瘦,让她多吃点饭。”
“嗯……嗯,那我们就——”
小女孩感到自己的五指快要被捏成一根了。
母亲被目送着离开教室。此时的刘静园并不知道,只要她勇敢地牵起陆忘川的手,掌心的温暖就会在陆忘川的脑海里连结起两个并不接壤的时空,将她怀疑只是幻想的过往带入此刻。而下一次两人紧紧相拥,迎来自己每天相见却又阔别许久的恋人,已是在医院急诊室的门口。被送进去的,则是那六岁的女孩。
面黄肌瘦的形象是隐性遗传的暗示,女孩的病症爆发得突如其来又像是早有预谋。新学期开始一周后的某日,刘静园的女儿突然四肢抽搐,昏厥倒地。陆忘川急到快哭出来。她和其他老师一起手忙脚乱地把女孩送进医院后,说是要一个人留下来等孩子的家长。期间她和医生进行了片刻谈话。当刘静园辞下工作火急火燎赶来医院时,陆忘川的脸色已经和身后的墙壁一样惨白。
“医生说、说是,肝豆状核变性。”
“你听说过这种病吗?”
陆忘川晃了晃头。眼见刘静园的脸上渐渐落下绝望的阴影,她连忙继续说:
“但是!医生说这不是什么绝症,只要谨遵医嘱按时吃药注意饮食,铜含量什么东西的都是可以降低的。”陆忘川一把抱过惊慌失措的母亲,一遍又一遍抚过她颤抖的脊背。“没事的,别担心,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就这样,陆忘川白天上班,放学后和刘静园一起照顾女孩直到深夜。半个月下来,她愈发掩盖不住身体的疲劳,连幼儿园的孩子都能看出老师瘦了一圈。刘静园开始禁止陆忘川来探病,即使来了也要用身体挡住房门,一个劲地劝她回去好好休息。于是两人开始互发短信。她们大部分时候都是在讨论治疗的进程和孩子的状况,偶尔才作为一对恋人说一些甜言蜜语,互相给予对方支持和鼓励。
就这样又过了几个星期。在某个一如既往的阴天,陆忘川正教着孩子们学跳舞,在这反常的时间段里她收到了刘妈妈的短信。当手机屏幕上亮起恋人的名字并发出一阵静默的颤抖时,陆忘川直觉到了她最不想听见的噩耗。
她死了。
界面上只有这短短三个字,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写。下课后她急忙打电话过去,但对方一直处于关机状态。陆忘川心神不定地等到放学后,径直奔向刘静园的公寓,然而房门紧闭不见人影。咔哒一声,隔壁一位中年妇女抱着孩子走出了门;她看见陆忘川失魂落魄地站在邻居门前,就劝她不要再等,因为刘妈妈这几天一直加班加到很晚。这让陆忘川意识到,那可怜的女孩已经死了好几天了。怪不得这几天的短信里有一种支支吾吾的感觉。她本想跑去刘静园的工作场所找她,但显然,此时此刻任何未经深思的举动都会给一个心如死灰的女人带来更多麻烦。
陆忘川背靠在门上,慢慢瘫了下去。她对着无雪的天空虚弱地呼出一口白,粘在嘴角的发丝轻轻飘起。这座城市,好像从来不用银装素裹表现冬季;所有无形无色的冷,都被镶嵌在目之所及的形形色色之中。
刘静园经常是肿着眼袋在空空荡荡的写字楼里独自一人熬过四分之三个夜晚之后才浑浑噩噩地踏上归途。女儿死后,她开始不要命地加班。至于头几天里装模作样的短信,也许是出于惯性,或者是自欺欺人。
起初她完全没有返回岗位的念头。原本,她努力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女儿的未来能够尽善尽美,但现在已经失去了奋斗的理由。后来刘静园告诉自己,不上班就会饿死,不想死的话就该去上班。但那才是自欺欺人,因为她其实很想死,比任何时候都想死。所以她用工作焚烧自己,不知道是为了逃避女儿的死还是为了逃避想死的念头。没有什么比只靠求生本能吊着一口气的生活更可悲的了。
但是刘静园还有等着她的恋人。夜的后半,当归家之人看见陆忘川毫无防备地蹲坐在公寓门口,苍白的脸上挂满憔悴而忧郁的睡梦时,那源自人生悲剧的、汹涌澎湃的痛苦浪涛裹挟着所有矫揉造作的顾虑和微不足道的怀疑,化为焚身欲火击穿了理智和矜持。
她吻醒了她,进屋后一直做爱到天明。天亮时分,刘静园躺在床上喃喃自语:
“我该去上班了。”
陆忘川也没睡着。她转过头,看见浑浊的日光透过窗帘照亮了枕边之人的酮体,也照亮了她脸上所有未干的泪痕。
“已经迟到了。”刘静园又说,声音嘶哑得难以置信。
“请假吧。”而陆忘川的语气,比起劝慰更像是命令。刘静园闭上眼睛长久长久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像是很好笑似的反问:
“不上班还能做什么呢?让我去死吗?”
“我也请假,跟我继续做爱。”
她们像是仰躺在床上的两具尸体一样一动不动地僵持了一会儿,一起看着闪闪发光的尘埃在半空中跳着不规则的舞。当陆忘川数到第三十九颗时,刘静园迷乱的眼神填满了她的整个视界。
那一天里她们只用面包和水充饥,好像连下床的功夫都感到可惜。昨天夜里和今天早上几乎都是刘静园掌握着主导权,直到下午她的精力才败下阵来,一次又一次被陆忘川压在身下。那时她已经一点也不想动,叫嚣着快乐的性器所能滋生的感受也已经从痛苦转为麻木。为什么。刘静园低语,但陆忘川没听见,她俯下身亲吻心如死灰的恋人。后者避开脸,再一次质问她这么做的理由。
“除非你向我保证再也不会折磨自己,否则我不会让你下床。”
刘静园软绵绵地点了点头。陆忘川看出了她的敷衍,于是再次摇摆起腰肢。
“你以后要做什么?”她边动边问,得不到答复。
“那我依旧当幼师,你依旧写字楼上班。我们俩随便找个日子结婚,然后故事就能结束了。”
身下依旧没有反应。
“怎么,您不信吗?”
陆忘川撑起四肢,像条狗一样俯视刘静园。后者的头歪向一边,长长的睫毛半遮着眼睛看不出在想什么。
“我猜你这几天里一定在想人活着有什么意义,或者干脆想自杀,对吗?”
点头。
“然后你心里也明白,我跟你做这种事,一半出于无可辩驳的爱情,一半出于怜悯,对吗?”
点头。
“可我终究不能单靠性爱抚慰你的伤痛,除了长久的陪伴和扶持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治疗一颗伤痕累累的心灵。”陆忘川低下头细心舔舐恋人的脖颈,好像在那里有一道不可见的伤痕,“治愈心灵需要一生的时间,希望你在这段日子里不要再糟蹋自己的身体。”
这时陆忘川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样停止一切动作,抬起眼睛带着责备的语气问道:“还是说您希望伤痛越深越好,希望一辈子抱着回忆沉入绝望,认为这就是祭奠女儿的唯一方法?”
提到女儿,刘静园终于有了反应。她那深不见底的瞳孔透过纷乱的发丝瞪向陆忘川,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如同渴水的金鱼,浑身颤抖交织出愤怒和自嘲的表情。这让陆忘川以为她会厉声喊出“你懂什么!”然而刘静园只是轻描淡写地:
“我只是想去陪她。”
“那一点都不急,我们迟早都会去。”
“那为什么不能早一点?嗯?还有什么会阻止我们吗?还有什么能阻止我们吗?”
“我对你的爱会阻止你,你对我的爱能阻止你。除非你要否定我们的恋情,除非你我交织的故事只是谎言。”
刘静园闭上眼睛摇摇头:“我不会怀疑你,让我忍不住怀疑的是这整个人间。当我知道她救不回来时,就觉得这一切,这一切全都是假的。”她的低语轻不可闻,仿佛声带与舌头失去了震颤的力气,所有精力都被用于回忆当初的心境,“那病致死率不低,但能够痊愈的大有人在,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能是其中一员。难道世界需要一个六岁女孩的死吗?为了什么?毫无意义不是吗?这除了让她的妈妈流眼泪之外还能带来任何影响吗?这是由何而来的惩罚吗?是因为早年的叛逆,还是因为我跟你乱搞?存在超脱人智的审判吗?存在神明吗?难道真的有谁正肆意书写我们的命运看着我们悲欢离合来取乐吗?”刘静园痛苦地咧开嘴,似笑非笑,“但是这种情节也太老套了。呵呵,陆老师,我倒是明白了一件事。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年轻时候是个无神论者的人,年老了却投身宗教:他们呀,要是找不到佛祖跟上帝,就只能在这莫名其妙的人世间里慢慢绝望。”
“你已经理解了,她的悲剧只能被称作不幸,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正因为如此荒诞,所以你理解却难以接受,是这样吗?”
“啊……想来确实如此,是你的暗示和循循善诱引导我至此。不愧是老师。”
“那么话题又回到刚才那个地方了。”陆忘川早已从恋人身上翻下,与她一同仰躺在夕阳里。一时间,不知是谁因冬日残照眩出了泪花。
“刘静园刘小姐刘女士,我爱着你,这是恒久的状态而非转瞬即逝的主谓宾;我将用这一字之差的誓言装饰你的无名指,如果你也愿意。”
“我愿意。要不是我现在没有力气,否则一定会抱着你跑上三圈。”
两人在被窝里十指相交,久久不愿分离。
“但是大陆的同性恋婚姻,不合法来着啊。”
“那只是形式而已,王子和公主也不见得手拿红本本。”
陆忘川从被子里牵出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在击穿层云的阳光中高高举起。
“这才是真理。我们已经交换永恒的誓言,完成了爱的仪式。”
“可是故事还没有结束……应该还没有结束吧?”
“还差一句宣告结尾的台词,一句你我耳熟能详的话语。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有些话要跟你讲。”
陆忘川将妻子的手掌贴近自己的胸膛左侧,靠近心脏的位置。她半睁着眼,语气中带有无限的悲悯:“感受到了吗,她现在跳得这么欢脱;可是总有一天,这份鼓动也会停下来,就像那六岁的女孩。”
她又用脸摩挲妻子的手背,细心感受因连日熬夜变得毛毛糙糙的肌肤。
“在故事最后你我喜结连理。然而,从你我相爱那一刻起就注定迎来生离死别的某一天,也许在五十年后,也许在第二天——要知道,喜剧从不说这事,因为那会破坏大团圆的气氛。
让故事停在最幸福的时刻,就能产生之后也会继续幸福的假象。这不是谎言是什么呢——我可不愿意对你说谎——所以总会有好事之徒忍不住问‘然后呢’。
然后无人可知,但最后显而易见。对于那名为死亡的终点,那湮灭一切意义与意志的静默的永恒,我们对它的看法将会决定戏里戏外是喜是忧。”
“可是死亡还能是好事吗?如果我们并不因为身陷绝望而寻求解脱,也没有迷信什么奇怪的宗教的话,大多数人都会本能地恐惧死亡吧?这样一来所有的现实、所有的故事不就全都是悲剧吗?”
“你说得对,以前的我为此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可是你会因为女儿终将离你远去而拒绝抚养吗?王子会因为知晓人类终有一死而不再追寻莴苣姑娘吗?我们会因为发觉存在之荒诞而停止追求幸福吗?
并不是这样的吧?死亡只不过是结束,而我们永远在路上。之所以会在途中怀疑生存的意义,是因为我们总是不可避免地陷入无聊、迷惘和痛苦。
换言之,只要跨越这些苦难,生命就会展现她的意义。”
“怎么样才算,跨越苦难……”
“在我们歌唱时,创作时,相爱时,那时就是我们的胜利,那时的幸福就是我们的战利品。
不用想也知道,故事结束之后,你和我绝不会无病无灾地度过每一日,但我们会跨越所有偏见所有阻碍追求幸福。”
“嗯。”刘静园用力亲了她一口。
“所以来吧,让我们一起宣告结束,说出那并非陈述、而是角色和读者共同编织的祝福。”
“哪一句啊?”
“那一句呀!算了,下次给你读点童话吧——”
从今往后,她们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直到永远。
应该是中篇了。
花了很长时间看完,是精彩到想要做笔记的程度,不过我正在求职失败的返程地铁上,没法记录。
考虑整体结构是很容易的,但养成文风很难,这篇文章读下来,我觉得好像作者只要下笔就能让每一个句子都值得斟酌一样,天赋让人羡慕。
太太其他平台有账号吗,想要关注一下。
以及如果能有幸交流更多就好了,您阅读范围一般在哪些类型中?感觉能读到日系与中国传统文学的感觉。
我的产出只能说随缘,这是唯二成篇的拙作,百合要素在未来一段时间里大概也不会运用第二次,所以没有什么关注的意义。
黑塞读得比较多,不过写这篇的时候应该是受史铁生的《务虚笔记》和SCA-自《樱之诗》的影响比较大。欧洲的一些经典剧本翻译成中文后那种遣词造句简直是惊为天人,我希望自己的文本也能表现出那种震撼。还有加缪这种比较时髦的存在主义哲学也有所涉猎。
您说每一个句子都值得斟酌,那是因为我确实每一个句子都斟酌过,并不是天赋什么的,写的时候总是痛苦大于快乐的状态。
但是被人认可的话,那些痛苦也就无所谓了。
感谢您的欣赏。
唯二吗,真的很厉害了,大家写的时候都是痛苦居多,但是大部分人斟酌不出来的。一方面是天赋异禀,另一方面也是涉猎广泛吧。
关注也是表示尊重,不用在乎太多。
原创难得 让百合充满世界吧^ω^
时隔两年多回来留言,可能真的很奇怪,但很想知道作者还有没有再写,还在哪个平台发过作品没有。
你怕不是该去百合会看下,感觉这边水站的没那么多
可是百合会完全没找到这个作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