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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
石屋中,老人一双眼呆滞地看向天花板,干瘪的下唇微微张开,细细地抖动着,风吹过石头小屋发出孱弱的呜咽,仿佛他若有若无的呼吸。头顶这栋石头垒起的小屋经历了至少百年的风雨飘摇,如今早已不堪重负,不过看来,它的主人或许将比它先走一程。
“无论如何,非常感谢您,尼瑟斯小姐。”或许是以为老人已经死去,我身边的年轻人定论道,“您尽力了……如果没有你们,或许我们整个村庄都会因为这次疫病消失。”
“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疫病和魔力有关,所以我才能解决,以及,我还需要感谢你们提供的血。”
“这点事情还是无以为报……”
“另外,我恰好被某个人教授过处理这种病症的办法,否则我来到这里也于事无补。”
我笑了笑回答道,年轻人还想说什么,被我举起手打断,我示意他看向床上的老人。
老人细微的呼吸忽然剧烈,伴随着撕裂般的声音咳出一口浓痰,他爬满褶皱的脸偏向我们,嘴唇不住地发着抖。
“这是……”
“听听他要说什么吧。”
老人在这次疫病中同样未能幸免,他的病也一样被我治好,可惜他枯槁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如今这一点精神,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
他的嘴缓缓张开,露出光秃的牙床,他胸腔努力地震动着,传到咽喉却只发出不明不白的呜咽声,年轻人忙不迭地凑到他的耳边,似乎这村庄中能听懂老人言语的只有他一个了。
“他说谢谢。”
年轻人直起身子转述道。
“没必要感谢,我也没能救你。”
老人又咿咿呀呀说了什么,害得年轻人又附耳去听。
“他说,还是谢谢。”
“不客气。”
老人将手颤颤巍巍地伸向我们,年轻人忙帮他抬起手臂,我注意到他小指上正戴着一枚戒指。
“这枚戒指他不打算带走,他不需要陪葬品,这枚戒指希望可以送给你。”
我本想拒绝,可老人毫无生气的瞳孔始终带着感激看着我。于是我接过他的手,戒指卡在小指松弛的皮肤上,取下得艰难异常。
戒指顶端,苍绿色的橄榄石已然蒙上一层厚厚的油烟,浑浊如老人的眼瞳。
我试了试,那枚戒指正好能戴在我的无名指上。
“谢谢你。”
我戴上戒指,回答道。老人微微点点头,一言不发地看向我,忽然他睁大眼睛,仿佛想起了什么,他开始啊啊地发出声音,年轻人赶紧凑上去。
“您说什么?盒子?我没听清……盒子?是盒子吗?教堂……我的爷爷?您说他?”
年轻人最终没能听懂老人的意思,可最终老人轻轻摇了摇头,释然般放弃了,他最后动了动嘴巴。
“……他说谢谢。”
老人的眼睛慢慢合拢,胸口不再起伏。风再次吹过石屋发出恹恹的呜咽,被屋外儿童们的玩闹声淹没。
“他不在这了。”
年轻人说道。
我帮年轻人将老人抬去教堂后的墓园,那里他的位置早已挖好并放下了棺木,棺盖合上后,年轻人开始用铲子盖回挖开的土。
“我们刚开始意识到这病会死人且无药可医的时候,还以为村子里只有他能活下来。”
“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为什么?”
“那是很久远之前的事情了,八十年前,我也只是听说过。”年轻人把坟头的土拍了拍,“当时村子里发生一场大瘟疫,死的人十中八九,他是唯一一个从那个年代幸存,且活到现在的。”
他俯下身子,以手掌轻抚着墓碑的边角。
“哎,女神还是带走了他。”
“这里不办葬礼?”
墓园只有我们两个,再没有为他送行的人。
“办的,但是他没有亲人了,所以没人参加。”
“所以你是他最后的亲人了?”
“不,我也不是,我是这里的牧师。”
年轻人指了指教堂。
“这样啊。”
我回忆起他感激的目光,或许也是因为如果不是我们,他便会在那个屋子里孤独地死去。
那枚戒指正因宝贵,他才会一直戴在身上,可他最为珍贵的东西无人托付,才会送给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
“孤独真是可怕。”
年轻人诧异地看向我。
“尼瑟斯小姐竟然会这么说。”
“什么意思?”
“您明明孤身一人来到这里,却说孤独可怕。”
“我确实是孤身来到这里,不过我可不是孤身一人。”
“哦……您有恋人?”
“是的。”
年轻人思考了片刻,笃定地说。
“那位教授您这个病的疗法的人。”
“你怎么知道?”
“您说起那位时笑了下。”
“是吗?”
“是的,就像现在这样。”
我按了下嘴角,并未觉得自己表情有什么变化,不过看来年轻人的确断定了我的恋人就是那位,真是个神奇的孩子,我那样想着,干脆地承认道。
“没错,就是那个人。”
“……那可真让人羡慕。”
“哦?”
“自己的妻子能永葆青春,应该是很让人羡慕的事情吧。”
“那就要看那家伙怎么想了。”
我看向远方说道。
“那位现在在哪?”
“不知道。”
我回答道。
“啊……”牧师一脸歉意,显然是误以为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不过说这话没关系吗?你明明是个牧师?”
因为身份的原因,我与教会一向交恶,所以对他们的规矩所知不多,但曾听说牧师应当全心奉献给主神,不该去考虑婚恋的事情。
年轻人听后先是一怔,随即大笑起来。
“啊,没关系,我们这里是教堂,但是不信外面的那些主神,没有太多说法,这里信女神。”
“我听你说起过她几次了,是门前那座雕像吧,她叫什么名字?”
教堂门前,一尊石雕伫立在河流旁边,即使经历过风雨冲刷,依然看得出雕刻人的精致手艺与虔诚信仰。
“没有名字,但你只要在这里说女神,那就只有一位,这座村庄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了,最开始来到这里的只是一群逃避征兵的流亡者,这是块富庶的土地,什么都有,可是水怪泽塔萨在这里兴风作浪,女神率领我的先祖们击退了它。”
“喔……那可真是传奇的故事。”
我对神向来没有太多好感,那些所谓古老的宗教神话,诞生的日子甚至远不如我,见过神话的诞生的我最为清楚,那些故事不过是后人杜撰出来的美好想象罢了。
不过我倒还没有不识趣到打断他的讲述,毕竟是个有趣的故事。
“是的,不过水怪离开这里后,村子里便没有了水,那之后女神拿出她的水瓶,里面的水化作河流,养育着这里的一代代人。”
在雕刻者精妙的手法下,那位女神低垂双目,怀抱着水瓶向下倾倒,姿态如安抚婴儿的母亲,她的身下,被当地人称为生命之河的河水静静流淌,哺养着这座荒僻村庄里流浪着的孩子们。
“真是浪漫的故事。”
“正是如此,不过如果您没来到这里,这座村庄就会和她的故事一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所以我们由衷地感谢您。”
“不必感谢。”
我转身说道。
“我只是在旅途中路过这里罢了。”
而且,也会再次踏上旅途。
“您要离开了?我去和村民们说一声。”
“不用了,送行是件麻烦事。”
我最后环视了一眼教堂后方墓碑林立的墓园,这位见证近90年历史的老人已经同他们一起,成了村庄历史的一部分。我推开墓园的门,老旧的门轴吱呀吱呀发出响声,直到被孩子们的吵闹声没过。
我来这里治好疫病后,最先从床上起来,在村子里跑来跑去的就是这群孩子们。
“啊,是医生姐姐!”
一个孩子回过头来喊道,其余的孩子们也一拥而上,将本打算安静离开的我围住。在我刚来的时候,他们总喜欢围住那个年轻人,而现在他们对我也逐渐喜欢起来。
“医生姐姐医生姐姐,你来当女神吧!”
孩子们讲我围住,叽叽喳喳地吵嚷着。
“怎么了?我可做不了女神。”
吸血鬼来做女神,未免有些过于滑稽,不过小家伙们还是你一句我一句地吵着,他们还在乐此不疲地玩着每天都在玩的游戏——扮演那些村庄历史上的人物,演出他们的小剧场,女神的位置总是要争抢半晌,但这次他们似乎想把这个宝贵的位置给我。
“女神应该会活很久吧,医生姐姐是吸血鬼,也会活很久吧。”
村庄的历史已有200余年,在孩子们的心里,女神自然会活到现在,于是乎这个长寿的角色就推到我的身上。
“姐姐就不扮演女神了,交给你吧。”
我摸了摸离我最近的女孩的头顶,微笑着告诉她。
“可是我不够美哎……”
女孩眨了眨圆圆的眼睛,一脸迟疑。
“哦?我觉得足够了呀。”
“不行不行,要更美的人来演。”
一旁另一个男孩指了指后面,你看你看,手指那端,教堂前的女神依旧那副温柔的姿态。
“姐姐来演吧,姐姐是这里最美的。”
“那可不一定,这里以后会有比姐姐更美的人的。”
孩子们忽然被吸引了好奇心,是谁是谁,那样说着凑到我身边,于是我压低声音,神秘地说道。
“等你们以后有了恋人,他在你们眼中会比女神更美。”
孩子们听后雀跃起来,开心地议论起未来恋人的模样,只有一个平日怯怯懦懦的小女孩凑过来问我,只是在自己眼中吗?
是的,我说。
“那姐姐也有恋人吗?”
“嗯,有的。”
孩子们的注意再次回到我身上,怎样的恋人?是骑着白马的王子,女孩们说,是勇猛善战的骑士,男孩们说。
“是位女性哦。”
“哦……”
孩子们发出惊讶的声音,但不一会儿,就又开始好奇起来。
“她比女神更美吗?”
“哈哈哈……”我笑起来,“她可没有女神那么美。”
我瞥了眼那座雕像的脸。
“不过,可能比女神更可爱一点。”
“呀!”
孩子中爆发出尖叫声,随后一起凑上来询问起我们的故事。
“是怎么样的人?”
“是怎么认识的?告诉我们嘛!”
“嗯,可以告诉你们哦,不过……”
我冲孩子们张开双手,作出怪兽的姿态。
“想听的孩子要被吸血鬼吸血哦!”
呀——孩子们一边叫喊一边嬉笑着,一个推一个地逃离开我的身边,跑来跑去最终又一个个地跑了回来,坐在我的身边抬起视线看着我。
太阳有些灼热,我带着孩子们来到村中那棵最大的栎树下躲避,传说那棵树由女神亲手种下,如今中心已经完全朽烂,我朝那里轻轻捏了一把,表皮便层层脱落下来,我忽然想起抬起老人尸体时那轻飘飘的感觉,像是一颗烂透了的苹果,不剩下多少重量,如今这棵树也已同他一样,被时间一刀刀地镂空。
孩子们不会在乎那棵老树,只是一遍遍地催我讲关于她的故事,于是我只好从头道来。
“我是在一个清晨遇到她的,那时候我正前往一座城市,半路的森林里我看到一个人躺倒在路边,还以为是个快死的人。”
“姐姐救了她吗?”
“不,并没有,我是个不喜欢浪费食物的人,心想着反正倒在这里的话应该也活不了多久,干脆让我吸一口血。”
结果血的味道却和我想象的大相径庭。
“难喝死了!”
“咬了别人的脖子还嫌难喝,可真够过分。”
年轻的女子撑着地面坐起身子,睁开睡眼一脸漠然地看向我说道。
当然,年轻的大概只是她的外表,原因和她的血为何难以下咽一样——吸血鬼的外貌是无法判断年纪的。
“那之后,我问她为什么睡在地上,她理所当然地回答道,吸血鬼没有痛觉,睡在地上也不会觉得不适,我问她那野兽来了怎么办,她却说无所谓,反正吸血鬼又不会死,而且自己从来也没被野兽袭击过。”
“啊,除了今天。”
她抚摸着脖子,看着我说道。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
“就这样吗?”孩子们似乎有点失落,纷纷议论着,说这故事里应该有一群盗贼或是野兽,我去救下她,或者被她救下,才比较浪漫。
“就只是这样。”
“之后呢?”
“她坚持自己睡在路边的做法没有问题,我对此颇为气愤,于是拉着她跑到城市中租了旅店——那个年代城市和旅店可是极其稀罕的东西,然而这家伙竟然说和睡在路边没什么不同。”
小孩子们睁圆眼睛看向我,等待着我讲完之后的故事。
“之后为了监视这家伙好好睡在屋子里,我一直跟着她。”
“你们是怎么相爱的呢?”
离我最近的小女孩抛出天真的问题。
“那之后我们始终一同旅行,和人的相遇总是很短暂,所以两个吸血鬼在一起是最合适的旅伴了,后来自然也就选择了成为恋人。”
一双双眼睛对着我不停眨巴着。
“就这样吗?”
“嗯。”
“哎——?”
孩子们拉长了音,似乎对我的故事很是失望,之前那个安静的孩子凑上前来问我。
“妈妈说,她刚恋爱时是最甜蜜的,姐姐刚恋爱时甜蜜吗?”
“嗯,我倒是没有呢,我们的关系一直都差不多,只是一同旅行罢了。”
那些双眼睛又开始眨巴个不停,但再怎么眨,我也没有更多能说的了。
“就只是这样。”
“哎——?”
孩子们又发出失落的声音,看样子我的故事并没能符合他们想象中的甜蜜爱情。
“那么你们是谁先告白的。”
“是谁呢?我忘记了。”
我做出思考的样子,而后回答道。
“那么她现在为什么不在你身边呢?”
一个男孩注意到了问题,于是孩子们纷纷投来好奇的视线。
“我们的时间太漫长,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太久,彼此相遇前见过的东西也都聊过了,而在一起时,经历的东西也都一样,再一起待下去也不会有更多的话题,于是某一天,我们决定分开,各自旅行。”
“你们分手了吗?”
离我最近的小女孩关切地问道,一脸悲伤的表情,我摸了摸她的脑袋。
“没有啦,我们只是彼此分开而已。”
“那你们怎么保证还能遇到?你们会寄信吗?”后面一个年长些的女孩发问。
“不会的,时刻保持书信联系太耽误旅程,而且跨越国境后,往往还不能送到。”
“你们会约定在哪见面吗?”
“也不会。”
“那不是再也见不到了吗?!”
“‘再也’是多久呢?”
女孩被我的问题难倒,杵在原地呆呆地思考起来。
“我们的时间很多,不会衰老不会死去,只要我们还在旅途中,即使是漫无目的地游荡,也总有会在这个世界里相遇的一天,短的话几十年,长的话几百年,但总会相遇的,遇到的话,就再一起度过几十年几百年,一贯如此。”
“这么久!姐姐活了多少岁呀?”
这个啊……
“那可要很久了,我出生的时候,可还没有公元的说法呢。”
“哦……”
孩子们呆呆地张着嘴,看向我的眼神更加尊敬起来。
“那么久见不到,不会忘记对方吗?”
“看来你们不知道吧,吸血鬼是不会遗忘的。”
“哎?”
对于人类来说,他们怀抱着的所有都不过是岁月寄存在他们那里的东西,终有一天会被它一一取回,记住的东西会遗忘,青春会消失,生命会消逝。而我们的生命很漫长,记忆很漫长,爱恋也很漫长,岁月带着故事来访后便忘记了我们,它曾一时兴起寄存在我们手中的所有东西,都已经被它忘却,永远地遗失在此处。
所以,对于我们,无论今天还是明天都是一样的,今天的要做事情可以明天做,今天要见的人可以明天见,我们本不必急迫,只不过时间会将我们认识的人和物带走,所以才不得不珍惜今日。
时间不等人。
但唯独对她,我一次次有恃无恐地独自踏上漫长的路途,只因为清楚我们注定会在岁月的那一端重逢。
时间不会等我,但她会。
“姐姐骗人!”
腼腆的女孩突然抗议起来。
“刚才问你们谁先告白的时候,你明明说你忘了!”
“有这回事吗?我忘记了。”
“姐姐吹牛!明明就会忘事!”
一个男孩大声说道,其他孩子也一同笑起来,不断地起着哄,唯独刚刚腼腆的女孩始终抿着嘴,一言不发地盯着我。
哄闹了许久,孩子们又开始抛出了问题。
“路上会饿吗?”
“到过别的国家吗?”
“性欲怎么办?”
周围忽然安静下来,大家都疑惑地歪起头,似乎不知道刚才的声音在说什么。
“刚才是谁说的?”
“是特里尔!”
大约是察觉到我的笑容有些不妙,孩子们倏地散开,纷纷指着中间的小男孩。
“把他扔到河里去。”
“呀——!”
刚散开的孩子们这回欢呼着一拥而上,抱着男孩的胳膊腿将他抬起,簇拥着移动到河边,把他扔了进去。
被扔进水里的男孩猛然起身,对着周围的伙伴们甩动起他湿透的头发,河水离开他毛糙的发梢,化成一串串晶莹的珠链打到孩子们的衣服上。
“是水怪泽塔萨!水怪来啦!”
被水珠打中的孩子们四散逃离,高声喊叫起来,而刚刚被我授予“女神”位置的女孩站到他身前,保护起她后方的子民,其余孩子们也纷纷进入角色,他们成为木匠,成为樵夫,成为曾活在村庄历史中的一个个人,刚刚还对我兴致勃勃的孩子们将我晾在一边,于我面前自顾自地演出起二百余年来这村庄发生的一切:成为女神的女孩站到孩子们的面前,保护孩子们免受水怪的残虐,在她的带领下,村中的人们团结在一起,把为害的水怪赶走。女神拿出水瓶倾倒,于是河流流淌,流亡的人们终于得以于此生根。那之后女神离开村庄,扮演起他们的太阳,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朗声宣读着时令的变迁:她说,清晨来啦,于是村民们纷纷起床,喂养自己的家畜,她说,夜晚来啦,于是村民们陆续回家,安抚初生的孩子进入梦乡,她说春天来了,村民们来到田野,播下种子,她说秋天来了,村民们割掉麦子,背着沉甸甸的稻谷回家。丰收了,村民们互相拥抱着欢庆,灾荒了,一些人背上行囊,向着更远处流浪,一个牧师来到这里,“你们要相信主神!”他威胁要将那棵树点燃,孩子们用身体护着那棵女神栽下的树,拿起地上的树枝,将他赶走,他们合力用石子垒成一栋歪歪扭扭的教堂,而其中手最巧的孩子则用河泥在教堂的门前捏成一座女神的雕像。瘟疫来了,孩子们纷纷倒在地上——许多人死了,村庄一片萧疏,不一会儿,那些死去的人便又以新生儿的身份站了起来,下一个春天,万物依旧生长。最后,一群孩子拿着树枝扮演着士兵冲进村庄——这座最初为了逃避征兵而建立起的村庄最终还是被皇帝发现,一批年轻人被士兵们带走,从此再无音讯,一个扮演着中年寡妇的女孩出发去寻找自己被士兵带走的儿子,多年再回村庄已成了疯人。她咿咿呀呀地悲鸣,但其余的孩子们任听着那声音,依旧春天播种,依旧秋天收割。我坐在那棵老树旁,陪它一起静静地等到他们将这块土地上二百年的兴衰演尽。等到精疲力竭的孩子们再次提起兴趣,去听我那古老而漫长的故事。
“姐姐姐姐!”
之前饰演女神的女孩带着其他孩子跑过来。
“怎么了?”
“我们病了!”
我片刻后才明白,时间已来到我到达这个患着疫病的村庄那天,于是我装作在医治的样子,摸了摸那个女孩的头。
“耶!我好啦!”
女孩开心地跳起来,蹦蹦跳跳地跑到一边,其余孩子在后面排起队,等着我一个个摸过他们的头顶,而后欢呼着跃起。
我来到河边,将老人赠送我的那枚戒指冲洗干净,橄榄石表面那层随老人一起生火煮饭而裹上的油烟逐渐褪尽,恢复成最初的模样。阳光下,那枚绿色的宝石明亮得如孩子的眼睛。
而那些拥有宝石般眼睛的孩子们又一次将我围住,盘问起来。
“姐姐,那你刚刚说恋人可爱,什么地方可爱呀?”
“哦……”
看来,他们果然对我刚刚的回答还不太满意,于是我思考了一下。
“可爱的地方啊……其实她平常总是一脸冷漠的样子,在我和别人面前也总是一副年长着的姿态,表现得像个哲学家或者诗人。”
我说道。
“然而,实际论年龄,她要比我小一点,她还对此挺在意的。”
孩子们依然呆呆地围在我身边不肯散去,许久后他们才明白我的话已经讲完。
“这可爱吗?”
“等你们以后就会懂了。”
“哎?”
孩子们对我的搪塞半信半疑。
“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过了多久了?”
“我们这次分开,是在300多年前的事情了。”
孩子们哇地发出声音,掰着手指算着,三百年,我的爷爷还没出生呢!笨呐,你爷爷的爷爷也没出生呢。那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呢?那……
我打断孩子们的争论,抚摸着旁边那棵已在垂暮之年的老树回答道。
“远在这棵树种下之前。”
“好久呀,那你们相遇的时候,一定很开心吧。”
“谁知道呢,上次相遇的时候,我为了赚点小钱,正受雇帮着某个国家打仗,结果在战场上,却看到她在给敌国当雇佣兵。”
“哎?!然后呢?”
“反正我也不太在乎战争,就张开双臂以示欢迎,结果这家伙直接拿剑把我捅了个对穿。”
“好过分啊!”
“对吧。”
那之后我也好好地教训了她一顿就是了。
“不会痛吗?”
“吸血鬼的话,不会痛哦,而且,也不会死。”
“啊!”我突然想起,“说到死,大概一千多年前,我正独自在旅途上,突然听到传闻说教皇国在首都杀死了一只吸血鬼。”
“那时候你们认识了吗?”
“嗯,已经认识很久了。”
“那一定会很担心她的!”
年纪稍大的女孩说道。
“其实我确信吸血鬼是不能被杀死的,教会也好军队也好都做不到,但是既然教皇国都那么说了,我也还是选择了过去看看。”
那个腼腆的女孩又开始盯着我,我摸了摸她的头。
“姐姐的恋人没事吗?”
“巧合的是,到达教皇国首都的我,正好在那里碰到了她,她也听说了那个传闻,所以赶来了这里。”
哇——孩子们那样喊着,雀跃地踮起脚尖跳动起来。
“爸爸给我讲过,是感人的重逢!”
“是的是的!恋人抱在一起,相拥而泣……”
他们那样讲道,一脸沉醉的憧憬。
“姐姐和恋人也那样了吗?”
一双双期待的目光投来。
“嗯,并没有呢,见到她之后,我只是说‘哎呀,原来你还活着啊’,就只是这样。”
“哎?姐姐讲的故事一点意思都没有!”
“是啊是啊!”
孩子们毫不顾忌地抗议起来,几个孩子一脸气愤,又开始一下下蹦跶起来,我倒觉得他们只是在排解他们那过剩的活力。
“我觉得很有趣。”
腼腆的女孩走上来,趴在我耳边小声地告诉我。
“但是姐姐总是撒谎。”
我又一次摸了摸她的头,趁其他孩子不注意,悄悄地对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一边孩子们的抗议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折腾够了就自然安静下来。
“所以教皇国真的杀死了吸血鬼吗?”
“其实根本没有,新上任的教皇为了夸耀他的威权,才放出那样的消息。那之后我们确认了好多遍,这世界上确实永远都不会有杀死吸血鬼的办法,于是我们再一次安心地各自踏上旅途。”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轻轻拍着手,学着那些给孩子讲故事的父母那样宣布道。不过孩子们似乎对我的童话故事并不满意,一个个地撅起小嘴。
“姐姐讲故事一点都不好玩!”
“是啊是啊,姐姐和恋人一点都不相爱!”
“我们一起玩去了,不听姐姐讲故事!”
孩子们四散开来,向着那条河流跑去,不一会儿那里便溅起层层水花,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中,那棵老树与女神的雕像一同安静站立着,守望着这里又一个春天。我正打算转身离去,却发现一旁那个腼腆的小女孩还在那里,她拉了拉我的衣角。
“姐姐还会回来吗?”
“或许吧,但应该会花上很久很久,不要太期待哦。”
她点了点头,将手松开,我离开村庄继续向下一个地方行进,而那女孩始终目送着我,许久后,她终于让视线离开路过的旅人,走回村庄里玩耍的同伴中。
而我将带着新的故事走向岁月的前方,直到将它们带到我那位恋人的面前。
这样想着我踩着新发的野草,向远方前行,直到听到远处传来的细微的呼唤声。
“——尼瑟斯小姐!”
我回过头,那位年轻的牧师正拿着什么东西向我跑来,此时的他遥远得如青色画布上一颗细小的黑点,于是我站在原地,耐心等待着。
那颗圆点在我视野中不断变大,许久后年轻人才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到我面前,他手中拿着一个看上去存放了很久的木盒,大概是放戒指用的。
“哈——我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我回去问了我的父亲才知道,我得把这个给您。”
“首饰的盒子吗?”我抬起手看向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倒也不用特意把配套的盒子送来,还是说,这里面的首饰还有一颗?”
“不不不是……不是这么回事。”
牧师很久才终于平稳了呼吸。
“我父亲说,多年前,那位老人曾经来到教会,将那个盒子寄放到我爷爷那里,他说他的家族后继无人,所以请求我们代他完成使命。他交代过,如果多年后有一位酒红色头发的吸血鬼来到村庄,请将这个盒子交给她。”
年轻人将那木盒交到我的手中,那盒子的木质腐朽得如那棵老树,只是稍稍用力便凹陷下去。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那里并没有什么首饰,只有一封叠好的信放在那里。
我将那张纸打开,当熟悉的字体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忽然明白了一切,而后,忍不住地大笑起来。
“尼瑟斯小姐?”
“原来如此……女神,偏偏是女神……哈哈……”
“女神?”他思考很久才忽然顿悟,“啊!难道说……那位女神其实就是您的恋人吗?”
“啊,是啊,就是那样。”
“这可……真是何等的巧合,不过尼瑟斯小姐您为什么笑成这样?”
“因为吸血鬼竟然成了女神……”我笑得喘不上气来,“而且,村里教堂前那个一脸慈爱又知性的家伙,到底是谁啊!那家伙明明就只会摆出一副性冷淡的脸,你们美化也要有个度吧……哈哈哈……”
我笑了许久才终于平静下来,当着信仰女神的牧师的面说这些,或许实在是太不礼貌了,一旁牧师面对着对自己女神出言不逊的她的恋人,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
亲爱的尼瑟斯小姐:
见字如晤。
想必看到这字迹,你也猜到是我了,如果你看到这封信,那说明他们有将这个盒子完好地保留下来,看样子,他们已经在这里生根了。
你大概很好奇发生了什么,我在旅途中路过这里,正巧有一批逃避兵役的难民流亡到此处,这里平坦开阔,土地也很适合耕种,在庄稼成熟前,附近的野菜与动物也勉强能让他们活命,然而这里却没有水,但他们口粮已经耗尽,只有在这里找寻活下去的办法,所以我想着反正自己也没有事干,就把一条远处的河流轰到改道,直到经过这里。结果这些人对我感激有加,让我在这片连房屋都没有的荒原上又逗留了许久,直到写下这封信。
两百多年前,一群走投无路的人来到这个本不适合繁衍的土壤,却碰巧遇到我那个虽然一脸冷漠,却爱多管闲事的恋人。她用自己那几乎不见底的魔力把一条河硬生生改道到这里,多年后,那批逃难者在这条河流的滋养下成长为一座村庄,那位神情冷峻的吸血鬼成了他们心中赋予生命的女神,而她帮助努力生存的他们驯服河流的事迹,也在一代代口耳相传下,变化成一段女神同村民一起与水怪斗争的传说。
有了水源,我就在河边种了一棵树,你不算太喜欢阳光,所以我想兴许某日你会来到这里,然后在底下乘凉,如果那样的话,别忘了好好感谢我。
旅途一如既往地开心,虽然他们整日都疲于奔命,但终归还算有点时间去和我谈话,我依然像是在别的地方一样,去和他们聊天,然后引导着他们把话题谈到爱情,然后等着他们问我,然后和他们讲起你。一个年轻的女子问我,为什么会喜欢上女性,她有什么可爱的地方吗?我回答她:那个人谈话时总是一副豁达的态度,平时行事也看上去自信又稳重,但她永远不会承认和我第一次见面时对我一见钟情并当场告白的事情,也永远不会和别人说起我们刚恋爱的几百年里她那副黏人的样子。
“这是杜撰。”
但是我大概也没太有资格说你,我有时候也会和别人说起我们在教皇国相遇的那件事,大多数人都很喜欢那个彼此牵挂互相寻找的情节,但是那天我们确认彼此都活着之后互相抱着哭了一晚上的事情实在是……有点难以启齿。不过那次确认了这个世界确实没有杀死吸血鬼的办法之后,我也能更轻松地踏上旅途了,和别人讲的时候他们总说不理解我们为何要互相分开,他们害怕离别,毕竟人类不是永恒的,他们的爱也不是。而我们的话题相比于时间实在太少,所以我想,我无尽的生命中,只能用一半的时间陪你讲我的旅途,另一半的时间需要在旅途上和别人讲你的故事。
以及说一件抱歉的事情,写就这封信之前,我曾在一座城市中看到一枚橄榄石的戒指,我估计它会很适合你,所以就买了下来。不过当我游历到此处时,一位小女孩似乎喜欢上了那枚亮晶晶的宝石,而一个姓阿克尔的小男孩似乎喜欢上了她,某一天,他认真地问我,用什么才能换到那颗宝石,于是我一时兴起,就把那枚戒指送给了他。
作为回报,我让他用盒子保存好我将写下的这封信,留给阿克尔的后人,如果有一天你路过此处,别忘记把它交给你,如果你收到了这封信件,说明当时那个幼小的男孩真的守住了自己的承诺,那样的话,麻烦你代我向他的后人道谢。
“……原来如此。”
我转向牧师。
“能拜托一件事情吗?”
“当然!”
“等你回到村庄,请替我向阿克尔家族的人们带好。”
“啊……”牧师迟疑了一下,“没有了……阿克尔曾是一个大家族,这姓氏是最早来到这里的先祖们传下的姓氏之一,但是二百多年间,饥荒,瘟疫,征兵……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今天清晨在石屋里死去的老人,已经是阿克尔家族的最后一人了。”
“这样啊。”
“不过,世间真是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当年赠予村庄河流的女神的恋人,如今路过这座村庄,而后用她的医术替她再一次拯救了这里的人们。”
他在一边震撼地自言自语道。活得久了,就会遇到这种巧合的事情,对于我们来说应该只是如此,而对于生命匆匆消逝的他们,大概这应该就是奇迹了。
“那么,作为‘拯救’你们的报答,能替我做一件事吗?”
“那是当然!您有什么事情?我们肯定照做!”
“倒也不用那么认真。如果——我估计大概不太可能吧,但如果某一天,一个神情冷漠的黑色头发的吸血鬼恰好路过这里,请帮我给她带个口信,就说——”
该说些什么呢,我曾来过这村庄,治好了那些信仰的她的人们?又或者告诉她,这座村庄中的人们一代代地生活死去,告诉她那棵她亲手种下的栎树几经风雨,依然坚强地生长着?但她再次来到这里时,或许我已经再一次与她度过数百年而后别离,已经和她讲过这里所有的故事。
既然如此的话。
“就说,看到你这么精神,比什么都好。”
我那样告诉牧师道。
我别过那个年轻的牧师,向着远方走去,再回头时,他的背影已经再次变成细小的黑点,而那村庄也一同隐入遥远的绿色,消失在我漫长的旅途里。
你近况如何?从哪里来到这里?他们是否已经建起一座村庄,在这里耕作着?你来到这里后,又和他们发生过怎样的故事?等到相遇的那天,别忘了把这些讲给我听。要不要猜猜我们这次会在哪里遇到,平原,森林,还是山间?相遇的时候,又是哪个季节?如果我猜的话,大概是春夏,再具体一点或许是四月,如果猜错的话,这次换我先来吻你。
剩下的话,等到相遇时再慢慢地讲吧,毕竟我们有足够的时间等到相遇的那天。
虽然说过许多次,还最后还是那句祝福——
“真是……”
我那位恋人无论过去多少年,都能毫不遮掩地说出自己的感情,大概无论再过多少年,我在这方面也敌不过她。
而正是因她不会改变的一切,我才能安然地享受这漫无目的的旅途,而后记下我听闻的所有故事,毕竟我清楚,无论选择怎样的道路,这条旅途的终点,都一定是她的面前。
我将迈步前往名为明日的旅程,但那封信纸的寿命实在过于短暂,既然其中她的一笔一划已经镌刻在我记忆中成为永恒,那封信本身自然不必与我一同踏上旅途。这样想着我捏住信纸的一角,将它用力扬起,无名指上那枚橄榄石的戒指依旧反射着如几百年前一般的光辉,而那张存放两百余年的信纸却早已不堪岁月的蚀刻,在那一挥之下化作无数蒲公英的种子,向着天空飞去。
远处,阳光映照下的广阔草原漾来白色的波纹,我见状按住自己的头发——季节变换又一次从遥远的大海送来去向陆地尽头的风,蓝色穹顶下,那封信纸散落成无数明亮的泡沫摇动于天空,而后,被时光不经意的呼吸吹散。
动身前,我轻轻念出那句她写在末尾的祝福,托付不知疲倦的风带给我在天际那边永恒的恋人。
——岁月漫长,旅途珍重。
秋风穿过城镇吹过我耳边,河流流淌的声响里夹杂着些微远处孩子们的声音,我那能从早上疯到晚上的孙子没等我睡上多长时间,便把我从树下的摇椅上摇醒,椅子在他晃动下吱呀地发出响声。
那椅子本来是我女儿为我订制的东西,如今它仍还陪在我身边,女儿却先一步早早地离开了我。
人活得太久,总归不是件好事,我叹气道。
如今孙子们已经成人,每到这时节就会和我那小儿子一同去收割,把这个最小的小家伙扔在我这里,小家伙很粘我,让他和同辈们去玩也不去,天天地围在我身边,让我觉得麻烦的同时还有些欣慰。
地上不知何时被他用树枝画出一个个方格,小孙子摇晃着我的椅子,和着一下下吱呀声问我。
“爷爷,陪我玩游戏嘛。”
“爷爷玩不动了。”
我回答道,我忽然看到自己手中有颗梨,于是急忙递给我那小孙子。
“吃梨吗?”
“我不吃!爷爷,那颗梨是我拿给你的!”
我已经不记得这梨从哪里来的了,小儿子和孙子总说我老了,看来终于是到了连事也记不住的一天,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该和女儿一样,回到女神的身边了。
小孙子使劲晃着脑袋,玩嘛玩嘛,我眼中的地面又晃了起来。
“好好,别摇,爷爷真的玩不动,你那个游戏爷爷学不会,爷爷可以给你讲故事。”
“爷爷的故事都讲过了。”
“还有你没听的呐。”
“有吗?”
小家伙来了兴致。
“有啊,很久很久以前——”
“很久很久以前!”
小家伙开心地举起双手附和着喊道。
“这里有一位女神。”
“爷爷讲过啦!”
“啊,我讲过女神吗?”
“讲过啦!”
“水怪的事情也讲过了?”
小家伙盯着我,甩着脖子一下下地点着头。
“哎,我都不记得讲过了……”我低头,发现手里不知道何时拿着一颗梨,我赶紧递给孙子。
“爷爷你刚给我一次!”
“是吗……”
我又把拿着梨的手缩回来,心里有点怅然。一只飞虫从我面前飞过,我视线随着它看去,它却隐没在河流反射的光斑中,不见了踪影。
“啊,对了,很久很久以前——”
小孙子盯着我。
“这条河啊,本来没有的。”
“爷爷也讲过啦!”
“啊……”
孙子又摇起我的椅子来,把我晃得昏昏沉沉,我忍不住又问一遍。
“真讲过啦?”
“嗯!女神用水瓶,啪!倒出来一条河。”
倒不是“啪!”倒出来的,不过看来,我确实讲过了。不中用啊,我那样想着。孙子一下下地摇晃,我昏昏沉沉,像是进入梦乡。
而后,不知是醒来后,还是在梦中——
我再次睁眼时,一只栗色的马停驻我前方不远处的街道。
马背上,一位酒红色头发的年轻小姐手握着缰绳,而她身后,一位年纪相仿的黑发女性伏在她的后背上,双手环住她的腰间。
“我就说,要带你来这里看上一次,本来想着那个雕像绝对要让你看上一眼,不过应该是时间太久毁掉了吧,不过这里新的雕像神韵依旧啊,哈哈哈……”
酒红色头发的小姐开心地讲述着什么,而后面那位女性却一脸抱怨。
“我真的要开始后悔了。”
“不枉此行!”
“拉好缰绳,我要赶紧离开这。”
“哎?不去和他们打个招呼吗?”
“有什么必要,他们不可能认识我吧。”
“不试试怎么知道,如果不认识的话就降下神罚……好了好了别捶我的头,我们去下一个地方总行了吧?说来,这次打算和我一起呆多久?”
“这事过一百年再说也来得及,但是现在请立刻给我掉头。”
那马掉过身去,不知两人谁的无名指上,一枚翠绿色的光芒射入我的眼中,让我不由闭目,当我再度睁开眼睛,那两人已经不知消失于何处,我疑惑于自己究竟是做了一场梦,还是见到了精灵。然而不一会,刚刚的疑惑便同记忆一起被我悉数遗失。
我不知为何看向远方,秋风从远处吹过金黄的麦田,如我粗糙的手掌抚摸过孩子的头发。遗忘了刚刚发生的一切的我,心中却残留着些许欣悦的感觉。
那一定是丰收的预感,我想。
“爷爷!”
孙子又开始摇起我的椅子,缠着我陪他玩那个我学不会的游戏,我看到手中有一颗梨,于是把它拿到孙子面前。
“爷爷,这梨你给了我三次了!”
“是吗……那爷爷给你讲故事。”
“爷爷的故事都听过了!”
“女神的?”
“嗯,水怪,神树,水瓶,都讲过了!”
“哦……”
我发出浑浊的叹息,看来自己已经老得连讲过的故事都会遗忘,我那样想着仰头看向上方,阳光穿过稀疏的树叶,让我不由得眯起眼睛。
不知为何,我忽然灵光乍现般想起了什么。
“爷爷想起来了,还有一个故事没和你讲过!”
“上次爷爷也这么说的……”
我坐起身来,看向我兴味索然的孙子。
“爷爷和没和你讲过,很久很久以前,村庄发生一场疫病,女神派她的恋人来这里拯救我们?”
孙子一脸惊讶,摇晃起肥嘟嘟的脸蛋。
“爷爷和没和你讲过,很久很久以前,女神在这里遗失了她送给恋人的戒指,可那戒指在这里辗转几代,最终又回到她恋人的手上?”
“没有!”
小孙子兴奋地趴到我的椅子边,明亮的眼中盈满期待,看到那光芒的我心中涌起一阵干涩的喜悦,我知道,那一定是小家伙会爱听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有一棵神树,没听过吧,那你就要仔细听了,咳咳……来,帮爷爷摇着点椅子,不用太用力,对,这个故事要讲很久,你要听爷爷慢慢地跟你讲,那是——”
椅子微微响动,太阳还未落下,吹过身边的风已经有些发凉,啊对了,如今已是秋天,我抬头看向树枝,稻谷熟了,树叶黄了,稻田中的孩子们马上便要返回家中,我赶在黄昏到来之前,抚着孙子金色的头发,用我那沙哑浑浊的声音讲起。
——那是关于一对永恒恋人和一场漫长旅途的,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来了来了!
感谢堇色佬支持啦!
感谢写作,爱了爱了
谢谢喜欢!
写的很好,感谢写作
👍👍👍好棒
非常动人的文笔,看完感慨良多,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写出这样优秀的故事
过誉啦,感谢您的阅读和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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