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原创/小说]她与她的花语是(第一卷完结)[大闲者梅钱][长篇]

年幼时,一对懵懂的姐妹在树下许下桃花开放时便结婚的约定,殊不知那棵在桃花坛中心的却是一颗杏树。当家庭破碎后,二人的关系逐渐产生隔阂,桃与杏的分歧,过往与如今的沟壑,这是一部围绕主角发生的关于苦难、悲痛与幸福的故事。 你知道桃花的话语是什么吗?

不搞什么挤牙膏更新了,直接更到第一卷完结。

 

第一卷 桃与杏


我看到小小的我牵着她的手走在公园里,失焦的画面里不时有笑声传来。

无比模糊的笑声。

“我喜欢姐姐!”

学前,这是不会懂得什么是喜欢,却偏偏最爱把喜欢挂在嘴上的年纪。那天我们应该是在无人的客厅里看了一场电影,马车驶过的欧洲街巷中,主人公的“喜欢”打动了我们,又或许打动我们的只是新娘身上雪白的婚纱。

“我想和姐姐结婚!”

她天真而幸福的微笑,指向身为姐姐的我。

喜欢的话,就应该结婚吧,我抬头看向高高的树冠那样思考。但电影中,那场浪漫的婚礼举行在春日飞舞的花雨下,所以现在这寒冷的冬天一定不适合结婚。

于是我指向上方的树冠——那棵公园最中心的树,对她说道。

“那,等明年这里开出桃花,我就和小雪结婚!”

桃花台是这座公园的名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中国人对桃花美好的印象应当就是一世界的落英飘摇,可这公园非但不是中无杂树,那棵“杂树”还偏偏坐落于公园的正中央。

以桃花为名的公园,最中心偏是一棵杏树。

我想童年是一捧蓬松的棉花糖,盛满了空无一物的甜蜜,小孩子的话认错花名也没有关系,姐妹结婚也没有关系,没人主持就自己装模作样地扮演司仪,父母不陪自己就两个人去公园玩。不像大人一样会因为一段失败的婚姻和两个女儿整日苦恼叱骂,打得不可开交。

但孩子吃光了棉花糖就会长大,渐而圆滚滚的我身体变得纤细,喜欢表达的我开始不再对妹妹说喜欢,房间里的人也从四个变成两个。从方程式到离婚协议书,伴随着时而的生长痛,懵懂的我逐渐成为大人,而后终于在课本里读到:姐妹是不可以结婚的,杏树是开不出桃花的。


P.s.:本作是我多年前写的作品,一共预计三卷,已完成的部分共有两卷十余万字,但我需要进行一定的修改才能发布——如今和当初的想法已经有了很大不同。

请注意,本作与其说百合作,不如说是以女主为中心展开的故事,周边不是只有女性角色和百合,但男性角色不会参与女主的恋爱戏份。另外,女主对其余人的感情也不只有爱情,乱认CP可能会变得不幸。

总之就是该作有无关BG(不会描写),存在重要角色为直女的情况(不是女主和妹妹),请谨慎。

本作含有以下元素请注意:

骨科,病娇,胃药,极端人格


第一章    雪与阳

“林红雨?”

悠远的声音从回荡着嘈杂人声的教室传来,我眼前的画面揉成一团白色的雾,终于在察觉到指尖划过纸张的触感时消散,裹在身体上的热度似一层茧壳,我忽然意识到刚刚的幻境只是我躲在其中做的一场梦。

“快要放学了。”

我未从那场梦的余温中完全苏醒,只是本能地点了点头。

刚刚叫醒我的是调到我身边不足一天的同桌,我不认为放学是一件值得提醒的事情,他大概无从表现自己的善意,所以才诉诸一件不足道的小事。

“嗯……谢谢。”

但对我来说这确实很重要,我一边责怪着自己在最后一节自习课睡着一边飞快地收拾东西。铃声刚刚响起我就冲了出去,踏过螺旋的楼梯,冲出校门直奔十字路口的超市。

放学后人群会流经路口的超市,我必须在那之前赶到。

当然不是为了什么限定商品,我是那里的一名临时店员,每天只会在最忙碌的时候去那边工作两个小时。

摆出营业的微笑,接待和我同龄同校的学生,偶尔还要应付所谓熟人的寒暄。人影会进入我的视野而后离开,也会在我的记忆中一并消去。在一场喧闹的遗忘中天转眼就会暗下来,这时候我麻木的身体便会自动运作,引导着自己向家的方向走去。

街灯一盏盏地从我身边经过,而后消失于我的视野与记忆。在踏上台阶,努力走上四个楼层后,我才会终于有些疲惫地到达我的目的地,而后敲响熟悉的那扇门。

随着一阵逐渐接近的脚步声,门被打开,黑色长发间一张冰冷却可爱的脸出现在我的面前。

这个家里只会有一个人在等我。

我认为没有留下记忆的事情就是没经历过,就像课本中消失的历史,恍然间陌生的故交,被交付在我们手中而又拿走的胶片是时光的不怜悯,使丢失成了一种不曾存在。

所以我常常会觉得,我的午后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我的人生,大概也只属于她一个人。

我会把我的妹妹叫做小雪。

林春雪,较我晚两年生,所以小我两岁,曾经很胆小,害怕摔东西的声音,爱哭,在不更事的年纪总会粘着我,曾和我在那棵树下许诺过结婚,期限是它开出桃花的时候。因为那是棵杏树,自然我们没有结婚,无妨,谁也不会相信分不清花的孩子所说的爱。但某种意义上小雪是我唯一可以以爱冠之的对象,如果没有她我或许已经自杀多年,总之,是我想保护的,亦我所依靠的仅剩的一人。

“回来了?”

她漆黑的眼瞳对向我,抛出一句惯例的寒暄,而我却怔怔地站在门口——自己似乎并没有去上学,似乎并没有去工作,课堂老师的教学,超市里学生们的吵闹,一切的记忆逐渐消融于我的脑髓,变成她推开家门的手臂后夕阳的颜色,直至模糊到分不清是今日还是昨天的事。

“我回来了。”

我回答道。

小雪如今已经不会和我过多的搭话,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对我开心地笑,她有些迎合地对我微笑后移开了视线。

但这就足够了,我清楚小雪会逐渐离我远去,最终寻获自己的幸福,而我大概会被丢在原地,但我并不介意。

橙色的光落在小雪的肩背,她正等着我走进这个家门,仅此而已,就足够让我午后的人生开始,这之后开始的所有东西将印入我的记忆,我会记得从窗口落向客厅地面的光色会随着季节而变幻,小雪的身体会逐渐成长,我们会一起吃掉小雪做好的晚饭,在偶尔需要灯光的厨房,椅子响动,筷子响动,椅子响动。

即使是亲情也不是永恒的,如同一张白纸不会消失,却会逐渐地发黄发皱,小雪会毕业,会结婚,会离开这里,随着人生路上一次次的转折,我们的关系也会改变,我无法拥有小雪,但小雪会始终在我可以触碰的地方,我无法永远拥有现在的小雪,但至少暂时,我不会失去她。

——那时的我,尚如此确信。

今天的午后是夕阳色的,进入家门的我将今天的第一件事印在了记忆深处。


海水。

向左看,环顾,向下。

海水,还是海水,被洋流漾起的我们的头发,而后还是海水。向上的,天蓝色的海水,向下的,夜空色的海水。

我正向着夜空坠落。

双臂正拥抱住的,是面前的小雪,她任由我将她囚禁于怀抱中,只是睁着漆黑的眼睛看着我,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

阴暗的海洋看不到底,漆黑的洋流仿若正旋转着冲向无限深的湮灭,我越恐惧,便将双臂锁得越紧,害怕小雪忽然在这狭小的黑色中不见。

这场漫长的沉沦会一直持续到我醒来。

我常常会做和这一样的梦,每次我都一定会抱住小雪,让她与自己一同沉没,为何会这样?我带着疑惑思考,直到疲惫地睡下,而后再做一次相同的梦。

“姐姐。”

扬起的头发抚过我的脸颊,洋流中似乎飘来悠远的回音,我感觉到身体正不由自主地晃动,疲惫的飘摇中我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正在躺在床上。

“……小雪。”

小雪正一言不发地盯着我,适才我似乎听到她叫我姐姐,但应当是梦中我的臆想:小雪已经许多年不曾这样称呼。

“早饭做好了。”

“啊,对不起……我闹钟没有响吗。”

拿起枕边的手机翻开,时间已经到了必须整理出门的当口。

“早点叫我就好了,早上的饭应该我来做的。”

“没关系的。”

小雪离开卧室,我们之间没有更多的交谈,餐桌上也只有碗筷的声响,只有临走时尚有些对话。已经来不及了,碗筷等我回来再洗吧。嗯。别在我回家前自己洗了啊。于我而言,这已经足够奢侈。妹妹会长大,变得沉默寡言,不再牵着我的手也不再去拥抱我,我从没想到这是这么痛苦的事情,毕竟我曾经还有除她以外的依靠。

但这也已经足够。

我告别小雪离开家门,今年小雪离开初中到我们高中读四年制。准高一的开学时间较我们高二更晚,这使我期待之后我们可以一同登校,我走过尚在浅眠的黎明中,看到穿着其他校校服的学生聚在公交站前等候着,想象自己和小雪一同路过这里的场景。


身边的钢琴响动着,华美而有些哀伤的音符从钢琴中溢出,我完成了作业,停下手中的笔看向钢琴的演奏者,刚才那段我还颇有些满意,于是希望再稍稍持续小会儿,而那位女孩就这样毫无顾忌地把音乐停止两个小节之间,从棕红色的钢琴凳上向我探过身子。

“作业写完了?借我?”

“麻烦给我尊重下艺术。”

“人命关天啊,现在哪里是谈艺术的时候!”

今天是星期五,老板的孩子会上半天班后回到店里帮忙,只有这天,放学后的我会来到钢琴社团的活动室,虽然我不是社员。

这个小学校里钢琴倒是不少,听说曾经是一所音乐大学,所以留下的遗产甚多,钢琴社团的活动室一共五个,分别在不同的房间,虽然不大,但每个房间都有一架钢琴,这个房间的钢琴,独属于这女孩一人。

这也算是除去在家中,唯一让我感到满足的时间了。

再怎么争执下去这家伙的作业也不会完成,如果不抄我的作业估计还会去找别人的吧,况且我也没资格说她,毕竟我的作业也不是自己完成的。

我从我自己的练习册下面抽出一本除了有些发旧以外完全一样的练习册递给她,那算是我的作业的原本。

“小雨也来弹弹嘛。”

童煦阳是如今唯一一个会叫我小雨的人,这是我小时候的小名。我也会叫她小阳,不同之处在于这个班级没人会以小雨称呼我,却有很多人以小阳称呼她。我的身上难道有什么拒人于外的气场吗,我有时会这样困惑。

总之,我认识她已经非常久了。

这个以阳光为名字的女孩边将练习册往背包里收边看了我一眼,示意自己正忙着收取赃物,或许我可以借这个时间弹一小会,但这样说的她并没有从钢琴凳上挪开身体。

毕竟这个问题我回答了太多次了。

“我不会弹钢琴的。”

“不是‘不会弹钢琴’,而是‘不会弹钢琴’吧。”

小阳改变了下自己的重音,强调了我并不是不能弹,而是不愿意弹。

“现在的话我也弹不过你的。”

我将话题微微倾斜,避开了我不再弹钢琴的原因。

“肯定来得及的啊,有志不在年高!等你成为世界第一的钢琴家我就会到处和别人讲,‘那个举世闻名的林红雨大师听说过没,我当年可是她的关门弟子,想不想领会下世界第一的钢琴家的音乐精神?30元一曲。’”

“好便宜。”

即使我确实觉得自己在音乐上有天赋,我也不觉得自己就能成为世界第一的钢琴家,再怎么说我身上的基因也是那位继承下来的,我也没见他成为世界第一,说到底钢琴这种艺术性的东西哪有世界第一。

“所以说别管那个家伙啦,一起弹钢琴嘛。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世界第一的小雨不能被这种事情耽误前程的!”

会这样毫无顾忌地跟我说这种话的就只有小阳一个,要知道所谓的那个家伙可是我的父亲,虽然我若干年没见过他人了,但如果是聪明的类型,大概绝不会随便评价。

不过她也从来和聪明搭不上边就是了。

“你怎么了?”

童稚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我惊讶地回过头,却发现没有人在我的身后。

那是我记忆中的声音。

潮水般的声音随着她的发问一同没过双耳,在我过往的家中回荡着,两个人时父母的怒骂声,一个人时母亲的痛哭声,老师看到我身上的淤青时惊慌失措地报警时的措辞。早在这些发生之前,父亲是在钢琴界被誉为天才的钢琴师,而母亲则是一位普通的乡村女子,我不清楚他们如何相遇相爱,也不曾见证那些浪漫故事,毕竟彼时我尚未收到尘世的邀约。

不过看来他们的浪漫未能长久。

父亲是个喜欢自由的人,于他而言,自己的家庭是不幸误入的囚笼,自然会在看到广阔的世界后尝试挣出,尝试,就会把笼子搞得遍体鳞伤。

或许是我偶尔怵目的淤青和晦暗的神情,同学们开始畏惧我,一天老师说,要帮助有困难的同学,于是他们又围上来嘘寒问暖,那些转变太快的善意使我恐慌,进而离群。

而自始至终总是喜欢叫我去玩的,只有她一个人。

“你怎么了?”

幼时的我正在不住地哭泣,小阳走到我面前询问我原因,我却并没有回答。她绕着我走来走去,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地左翻翻右翻翻,最后终于从口袋里拿出一颗不知什么时候买到的奶糖。

“要吗?”

我边擦着眼泪边摇头。

背对着明亮的阳光与倒映着金黄的柏油路面,小小的小阳将还肉乎乎的手伸到我的脸上,那里是一道鲜红的掌印。

“疼!”

我很大声而不客气地喊道。

“叔叔打你了?”

“还有小雪也被打了。”

提起这个我哭泣的酸楚中又多了一丝不甘。

“那就来我家吧。”

“那小雪呢。”

“一起。”

“没有用的啊……”

就算逃到小阳的家里,父亲也会把我找回来,在普通人眼里,受过教育的父亲伪装起来就是一位风度翩翩的绅士,小阳的父母很快就被说服让父亲来把我带走。

“不能让小雨跟他走!”

这样挡在我前面的小阳被母亲一把拉开,随后阿姨一脸抱歉地和父亲道起歉来。

那之后回家的我免不了一顿更残酷的毒打,之后为了防止伤口被看到,我被锁在家几天没有去学校。

大人是不可信的。

小阳似乎也想起了自己的失败,低下了头,但她可不会消沉太久,不一会就又抬起头来。

“一起去玩吧!”

“不要!”

“玩起来的话就不会哭了。”

“才……不会呢……”

“会的!”

“不会!”

“会的!”

“不会!!”

我倔强地和有些自傲的小阳吵了起来,眼泪更加止不住地流出来。

而小阳伸过脸来,盛夏的天气格外炎热,向蹲坐的我俯下身子的小阳带起了一阵干燥的风,吹在我的脸上。

我抬起头,太阳和路面被泪水浸润得扭曲起来,我却清晰地看到小阳的脸,带着些许汗水的脸上竟然露出了开朗地笑容,仿佛在为我示范一般,斑驳的光线穿过她有些发黄的发丝,射入我的瞳孔。

我的视线被引向下方,那里小阳正向我伸出自己的手。

“来嘛,一定会的!”

一定是那时的小阳被正午的日光照耀得太过明亮,我才会把她当做我生命中的一束光,我才会想试着相信她说的话。

才会张开握紧的拳头向前探去,去触碰她向我伸出的手。

“哎?”

我面前的幻影忽然散去,此时我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变得长而纤细,不知何时我竟然抓住了小阳的手。

她的手也已经变得这么大了吗。

“哎?怎么?求婚?这么突然?”无视我复杂的心绪,小阳非常做作地发出声音,将我的感伤破坏得一干二净。

我干脆将小阳的手拉过来,仔细地端详小会儿,做出正在看手相的样子。

“你活不长了。”

随后把刚拉过来的小阳的手丢了回去。

“哎?我寿命线很长的好吗!”

“人有旦夕祸福,脆弱的生命可是会突然就消失的,寿命线这种东西怎么可能有用。”

“那你是根据什么判断我活不长了啊!”

“女人的直觉。”

“把你的直觉用在艺术上啊!”

我和小阳嬉闹起来,再一次岔开这个话题。

我不会再弹钢琴,它会让我想起教我钢琴的人,让我想起我在弹琴时发生的一切,但实际上这些我都已经放下许久了。

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越学习钢琴,我就会发现,我越发地开始理解我的父亲。

我不想变成那样,永远。

小阳最后别扭地转过身去,又一次开始弹起了钢琴。而我渐起的乐声中将视线游移向窗外,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一阵风吹进活动室,竟带着不小的凉意,秋,这个字掠过我的脑海,我明明以为现在还算是夏天,也是,毕竟已经开学了。

“对了,那本练习册,别忘还给周志云。”

“哎?”

小阳发出不小的疑惑的声音。

“怎么了?”

“你怎么借到他的作业的?”

“这次开学换座位他不正好是我同桌吗,试着借了下。怎么?你借不到他的作业吗?”

“那可是副班长啊。”

“所以才更可能完成作业吧。”

“怎么说呢……我也借到过,但是听说他从不借人作业的……早上也没见他借过别人作业,副班长真的很正经啊……”

“是吗。”

云彩遮住太阳,活动室从墙角到钢琴的琴键逐渐变暗,宣告着即将来临的雨,小阳点了点头,仿佛明白了什么。

“原来如此,因为我是小雨的朋友才有的特殊待遇吧,我就觉得你这种冰山型会受欢迎的!”

对我竖起了拇指。

“那个人看上去就不可能和我们这种人有什么关系的。”

我在班级中算是非常不合群又无人敢惹的角色,怎么想举止端正的副班长都不会对我有兴趣。

“为什么把我一起算上啊!”

被问得有点错乱,我看向小阳,思考了下其中的原因,却没想出答案。

“不行不行,没戏。”

为了搪塞过去,我叹了口气摇摇头。

“吃我破颜拳!”

秋天来临的时候,先是虫子逐渐停止鸣叫,而后树叶的颜色开始变深。但没有人会注意这些讯号。

“说来小雪马上也要来这里了对吧!”

“是的,高一,后天就报道了。”

“真好啊……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低我一年的朋友,因为户籍只能回去读高中了。”

“户籍?”

“高考只能在户籍地考啊,所以就回去了,见不到了,哼。”

小阳偏过脸去哼了一声,不知在和谁生气。

“往好了想,也会有户籍在本地在外地念初中的学生回来,没准其中就有你失散多年的亲姐妹。”

“才没有啊!”

只有阳光被乌云浸没,而后第一场秋雨下起,我这种麻木的人才会明白秋天的到来。

带着凉气的风骤然吹起我的头发,幸而我早已将它剪短,才没有被弄得太乱,我伸出手整理了下刘海,发现风中已经夹杂着细小的雨滴。

换季了。

我默默地念道。


“要带的东西都带齐了吗?”

“嗯。”

小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待着我整理好头发。

今天是星期日,小雪的登校日。而我们这学期已经上了一周的课了。

“而且登校也不需要带什么的。”

我看到镜子的另一侧小雪正向我微笑。

我的房间与小雪如今并不在一起,我曾经和小雪住在一个房间,但打工加上学业,我常常会很晚才睡,为了不打扰小雪睡眠,我开始到父母曾经的房间睡觉,不知何时开始就再也没能回去。

从无话不谈到有所保留,再到寡言少语,我和小雪之间不知何时被筑起一道冰墙,而本就冰冷的我们,无法将其融化。

我想起小学时我曾和小阳同桌,这家伙本来就好动,时而坐起时而趴在桌子上,手肘时不时便入侵到我的地盘。

“好疼啊,你干什么!”

我拿起粉笔对着桌子画下,笔端越过老旧桌面的沟壑,发出咔嗒的声音。

“给我呆在这条线外面,不然过一次打一次。”我另一只手挥着卷起的课本。

“我们不是朋友吗,没关系的!”

“所以我才画在这的。”我指了指粉笔画成的线,我没有把它画在中间,而是更靠近我一些。

自己画出线的时候不觉得,但当和小雪之间被画下线时,我才知道曾经自以为宽容的自己有多恶劣。

我和小雪之间的线,难道也是我画下的吗,还是说,画下这条线的,是不知觉的两人呢。

那条线对小阳毫无作用,她的身体仍然动不动就越过那条粉笔画成的线,久而久之那条界线开始变得模糊,而我也懒得再画一条。但对小雪,没有勇气的我,只能看着自己与小雪间的冰墙日渐坚硬。

我整理好头发,绕过房间里有些碍事的老旧钢琴,向着小雪走去。

小雪见状提着装着材料的布袋站了起来,打算与我同行,我尝试着进一步向她走近,而小雪却向门外走去,巧妙地将我们的距离拉开在那条线之外。

我刚刚鼓起的勇气瞬间消散,我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她背后飘起的长发,却害怕我和她之间的什么东西会因为这次无谋的试探而破碎,我想说的话缠绕于心无法剥离,更无法从嘴边说出。

“我帮你拿吧。”

最后变成一句简单的寒暄。

“不重的。”

小雪回过头,微笑,我的双眼向更近处聚焦,那条线比以往变得更加清晰可见。

九月,晴,第一场秋雨后天气不再那么炎热,我和小雪并肩走进她初次登入的校园。

“操场看起来真红……我和小阳入学的时候正好刚刷的漆,当时真的感觉自己要瞎了。”

“是吗?也就是说现在比那个时候还好点?”

“嗯……那时候比这个更刺眼。”

操场上红色的漆分外刺眼,我和小阳一起并排步入。恍然间小雪成为高中生,在我的注目下进入教学楼,而那操场曾经鲜明的颜色也已然褪去,不曾穿着校服的新生从我身边渐次行过,于我不经意的迟滞间,时间忽然推移。

我不可能在外面等到小雪放学,就这样迈起脚步向家中回返,就在这时,一位梳着低马尾,举止沉静的女孩停驻在校门口,正沉默着向我投来目光。当我终于发觉并与她视线相交时,她微微低下头向我致意,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流淌过我的血液,我却无法在记忆里找到那个人。

我回以致意,沉默着与她擦肩而过。我认为这个女孩只是因为一次视线相交而向我点头,今后也不会再有交集,便不再在回忆中翻找。因为这次入学,我与小雪谈了许多的话,其实并不那么多,但我已经满足。今后可以和小雪一同登校了,我期许着,带着些许轻快走回家中。

于我而言时光是一座往复的钟摆,在痛苦与幸福间轮回,我坚信,如今它已经回到幸运的那一侧。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那个我一直以来常常梦到的梦。我的四周是无边无际的水,大概我正身处海洋中心,而深蓝的海水里,我紧紧拥抱着小雪,向着更为深黑的深处沉没。


“你真是有点厉害啊。”

我对搬到我身边两周的同桌说道。

这节是星期五的最后一节自习课,这座小城市里的这所学校并不至于周六也把学生拉来学校上课,于是周五老师就会留下一个周末的作业,我向来觉得这么大的作业量根本不可能自己完成,而我身边的这位副班长不仅自己完成,甚至于才周五的最后一节课,他的很多作业都已经搞定了。

即使是素来不与人搭话的我,也不免感慨一下。

一般来说我也不至于管如此正经的副班长借作业,但是周五我实在没有选择,上个周五我发现副班长已经完成了好几科,就试着借了下,没想到他真的肯借我。

周志云如同一台机器,将自己得心应手的题一道道写出答案,而将棘手的问题空下,这样真的能提高成绩吗,在学习上外行的我都不禁疑惑,不过,数学、英语、物理,化学也快要完成了的样子,把方便抄的作业全写完真是太感谢了。

“是吗。”周志云仍然注视着作业,没有停下笔,“我反而觉得你更厉害。”

“不不不,我身上可没有任何可称道的地方。”

“你周一到周四都会去超市打工吧,我觉得这比作业要难多了。”

“很简单的,找零什么的都是加减法啊。”

周志云稍微顿了下往这边看了眼,并没有停下笔。

“我不是说这个。”

我大概明白他的意思,打工这种东西带来的压力有些模糊,它会影响每一处的生活,让人心力交瘁,我也同样不能避免。

“这样不算违法吗,学校应该有贫困补助的。”

我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我家实在离贫困有点远……”

“那你……”

“哎。”

我以一声叹气终结了话题,而周志云知趣地没有继续追问。

阳光逐渐倾斜,照到周志云的课桌上的练习册,周志云发现阳光下的白纸有些晃眼,只得拿起练习册稍微移向我这边。

我看向桌子,周志云是个守规矩的人,所有的物品整齐地摆放在桌子上,没有半点越线的意思。

新式的桌子不像过去老旧的的红桌子两人连在一起,两块黄色的木板间,中间的裂缝清晰地宣告着彼与此的分界。

我没有雅兴观赏周志云写作业,于是翻找起自己的笔袋,看是否有什么有趣的东西。

我将一盒笔铅拿出来,放在桌子中间。

这是深棕色的桌子,坐在这里的是法官。

翻了下笔袋,有两块橡皮,我分别放在两侧。

这里是母亲,这里是父亲。母亲的名字叫原告,父亲的名字叫被告。

我翻找了一顿没找到合适的东西,于是拿出一支笔放在中间。

这里是一排椅子,有点长大却仍然年幼的我牵着小雪的手坐到了这里。

年幼的我担心地向四周环顾,后面又有两只巨大的圆珠笔被放了下来,变成两排座椅,带着领带的大人们纷纷从门口进入,坐到椅子上沉默着观望。

虽然有些懦弱但至少温柔的母亲对我们来说应该算是一种温暖,至少比起整日施暴的父亲来说,我和小雪希望两人能归母亲养育,实际上也只可能有这一种结果,因为那位父亲不可能去争取我们两个的抚养权。

我们最大心愿是不要让彼此分开,毕竟实际上我们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只有彼此了。

大人们的话总是晦涩难懂,我们忐忑却浑浑噩噩地听着,终于到了最终宣判的时候,这次我努力地听,终于听懂了那位法官所说的话。

我们两人的抚养权,归***所有。

我在回荡于空旷法庭的余音中思考又思考,这个熟悉却不是我母亲的名字究竟是谁,许久才明白那是我父亲的名字。

母亲是输给了父亲吗?父亲为什么会去争我们,他还没有打够吗?我不想去领会那个人的想法,退场后的我拉着小雪走出大厅,决定去寻找母亲,如果她输了官司,我们宁肯不管什么法官,就这样逃到她那里。

我的脑海中出现了我被拘捕的样子,响着刺耳警铃的警车停在我的面前,一群穿着蓝色衣服的大人走下车,举着枪对向我,对那个年纪的孩子这是最为害怕的场景,仅仅是想象我的腿就已经开始发软。但作为姐姐的我早就习惯了在妹妹面前逞强,我握了握小雪的手,感觉其中有无穷的勇气涌上来,我相信自己一定敢这样告诉母亲,如果是为了我们的幸福的话。

我们逐渐走出大楼,突然映入眼中明亮得有些灼热的世界照得我眼睛有些钝痛,但我就这样寻获了母亲的身影。她的身影很好找,即使在一千个人之中,我也能一眼便找到她的位置。

我拉着小雪,飞奔而去。

我的眼睛逐渐开始适应强光,除了母亲以外的众多身影开始渐次浮现,这时的我才看到,母亲的面前,还有一位陌生的男子。

在那里等着母亲的男子一脸喜悦,对着张开双手的母亲拥抱上去。

我握着小雪的手呆呆地站在两人的侧面,我发现母亲的余光扫到了我,但那之后母亲默默向另一侧偏过头去,不再看向我们。

……原来是母亲赢了啊。

呆站在原地的我竟有些许的欣慰。

那之后名义上父亲养育我们,实际上他甚至不会在这个城市,离婚成功后也再没打过我们,我明白他已经从笼子里挣脱,我很庆幸我们终于从他的女儿升格成了路人。

父亲一次在卡里留下相当数量的存款而后不知所踪,我想他大概觉得自己已经把尾款付清了,但我不想用这笔钱。

虽然实际上这笔钱经常在用,但我仍然试着打工去弥补自己的开销,小雪似乎也明白我的想法,虽然没能去打工,但仍然和我一样节约着花钱并逐渐学会了做饭,我明明跟她说过不用的。

至于母亲,法律来讲需要定期打给我们钱,不过我们不需要,她也没主动要打来过,毕竟我也能隐约感觉到母亲之前在那种环境下始终不离婚就是为了财产,我总不能这么过分让她把努力这么多年的成果交出一部分来。

周围的人影逐渐消失,只留下我与小雪两人,从握着的她的手那里获得勇气的我,最终什么也没能做到。

对不起,我转身对小雪说,却发现我手中未曾握着她的手,我惊讶地回望,白光下的一切被光线熔解,变成万花筒般五色的玻璃而后消失,我自己正身穿着校服,坐在高中的教室里。

周志云正继续写着作业,一旁沙沙的声音传来。

我看了看,我想要的作业都已经完成了,这家伙莫不是在给我打工?

一想到打工我便想起刚才周志云说的话。

“你周一到周四都会去超市打工吧。”

我思考了下,我从没在超市看见周志云,又看了看他认真的样子,一种异样的烦躁在内心翻腾。

周志云仿佛是在为某个人这样做一样,那个人,一定不会是我。

那个活泼的家伙,从她嘴里套任何的情报都是轻而易举,甚至不需行动她自己就会说出来。

“小雨,你周五借我的作业!周五就能收集这么多,不愧是你!”

“哎?因为她周五会和我去活动室的,平常的话要打工嘛,小雨快把工作辞掉吧,我来养你!”

我在回忆的背景里环视,那里似乎有周志云模糊的身影。

阳光开始有些恼人地侵占了周志云大半的课桌,但被照到的只有位于第一排的他自己的桌子,没有人去拉上窗帘。周志云没有再向这边靠近,而是将手臂挡在练习册旁边,制造了一片阴影。

“……”

我不想叫他的名字,只是盯着他,周志云意识到了旁边的视线,转头来看向我,发出“有什么事”的目光。

“如果今天不是星期五的话,你会把作业借给我吗?”

周志云的笔忽然停顿,教室只剩下学生间私语的声音,抛出问题的我却不想听到这个问题的答案,而是起身走到那个影响着周志云写作业的窗台,把窗帘拉上。

“谢谢。”周志云的视线追着我从水泥讲台到座位,对我道了声谢。

“不用谢,我要睡了。”

我示意如果不这样做自己的位置一会儿大概也要被阳光侵占,然后撩起刘海趴在桌子上。

“别和我说这个啊。”

我听到副班长微微叹了口气。

大约是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的原因,我在短短的自习课又做了那个梦,那个抱着小雪,不停下沉的梦,小雪的眼神冰冷而无神,我也沉默着让我们不断沉下。我究竟为何做这样的梦,是我即使溺死于水中也会像这样束缚着小雪吗?明明如果这不是梦的话,我一定会用全力将她推向水面的。

大概我是个糟糕的家伙,只会贪婪地束缚着身边的所有人,然后带着她们一起沉向水底,而我也同样被她们所束缚,毕竟我身边的人也只有两个,而且无可替代。

刺耳的铃声将我狠狠从梦境拉起,我抬起模糊的眼睛,感觉仿佛周身还沾着水滴。

小雪上了一周的课了,不知道习不习惯,交到朋友了吗,希望她别像我这样。

去接她回家吧。

我借来副班长的作业装进书包,却并没有向他期望的方向行进。

我像打工时一般急匆匆地随着人潮涌下旋转的楼梯,阴暗的走廊里咚咚啪啪的脚步夹杂着偶尔响起的鞋底摩擦地板的吱声于瓷砖之间不停反射混响。我挤到一楼,在一楼梯最末端的侧边那无人的空隙处停了下来。

有点晚了。

我收拾了一会东西,有可能小雪这时候已经自己回去了。

小雪的班级就在我的前方,我等了会,走廊里的人逐渐稀少,我估计大概不会有人从那个班里出来了,于是我打算路过时瞟一眼,然后追上独自回家的小雪,我想这应该没有越过小雪的线,我有些欣喜小雪能和我在一个高中,想到以后还会有一样的机会,我不禁觉得自己的脚步有些轻盈,现在的话我一定能很快追上小雪。

就在我即将迈出脚步的那一刻,教室棕红色的门再一次被推开,一个身影从门里探出一点,我能看到的只有一部分露在门外的长发,然而只看到头发,我就能明白那个人是谁。

她正面朝着教室内站住。

应该是在等着什么人。

随后她开始转过头,大概等到了她想要等的那个人,之后向外走出,我无意识地退后一步,到更暗些的角落里。

小雪从门里走了出来,脸上是我许久不曾见过的,自然的微笑,我有些错愕,随后在她视线彼端,那位我曾见过一面的低马尾女孩自门中走出,不急不慢地走到她身边,就在我的面前,她向小雪靠近。

而后,轻易地踩过了那条我始终未能跨过的界限。

我站在原地,最终没有迈出脚步。

小雪的身边该有一个位置,一个我无法占据的位置,我知道会有这一天,只是有点早而已。

从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做过那个关于海的梦。

走廊里的脚步声逐渐稀疏,我感受到旁人偶尔投来的异样视线,我想确认自己的表情而看向地面,但水磨石的地砖映不出我的样子。

“也对。”

我嘀咕了一句,然后逆着行人向小阳所在的活动室折返。


“要带的东西都带齐了吗?”

“嗯。”

小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待着我整理好头发。

今天是星期日,小雪的登校日。而我们这学期已经上了一周的课了。

“而且登校也不需要带什么的。”

我看到镜子的另一侧小雪正向我微笑。

我的房间与小雪如今并不在一起,我曾经和小雪住在一个房间,但打工加上学业,我常常会很晚才睡,为了不打扰小雪睡眠,我开始到父母曾经的房间睡觉,不知何时开始就再也没能回去。

从无话不谈到有所保留,再到寡言少语,我和小雪之间不知何时被筑起一道冰墙,而本就冰冷的我们,无法将其融化。

我想起小学时我曾和小阳同桌,这家伙本来就好动,时而坐起时而趴在桌子上,手肘时不时便入侵到我的地盘。

“好疼啊,你干什么!”

我拿起粉笔对着桌子画下,笔端越过老旧桌面的沟壑,发出咔嗒的声音。

“给我呆在这条线外面,不然过一次打一次。”我另一只手挥着卷起的课本。

“我们不是朋友吗,没关系的!”

“所以我才画在这的。”我指了指粉笔画成的线,我没有把它画在中间,而是更靠近我一些。

自己画出线的时候不觉得,但当和小雪之间被画下线时,我才知道曾经自以为宽容的自己有多恶劣。

我和小雪之间的线,难道也是我画下的吗,还是说,画下这条线的,是不知觉的两人呢。

那条线对小阳毫无作用,她的身体仍然动不动就越过那条粉笔画成的线,久而久之那条界线开始变得模糊,而我也懒得再画一条。但对小雪,没有勇气的我,只能看着自己与小雪间的冰墙日渐坚硬。

我整理好头发,绕过房间里有些碍事的老旧钢琴,向着小雪走去。

小雪见状提着装着材料的布袋站了起来,打算与我同行,我尝试着进一步向她走近,而小雪却向门外走去,巧妙地将我们的距离拉开在那条线之外。

我刚刚鼓起的勇气瞬间消散,我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她背后飘起的长发,却害怕我和她之间的什么东西会因为这次无谋的试探而破碎,我想说的话缠绕于心无法剥离,更无法从嘴边说出。

“我帮你拿吧。”

最后变成一句简单的寒暄。

“不重的。”

小雪回过头,微笑,我的双眼向更近处聚焦,那条线比以往变得更加清晰可见。

九月,晴,第一场秋雨后天气不再那么炎热,我和小雪并肩走进她初次登入的校园。

“操场看起来真红……我和小阳入学的时候正好刚刷的漆,当时真的感觉自己要瞎了。”

“是吗?也就是说现在比那个时候还好点?”

“嗯……那时候比这个更刺眼。”

操场上红色的漆分外刺眼,我和小阳一起并排步入。恍然间小雪成为高中生,在我的注目下进入教学楼,而那操场曾经鲜明的颜色也已然褪去,不曾穿着校服的新生从我身边渐次行过,于我不经意的迟滞间,时间忽然推移。

我不可能在外面等到小雪放学,就这样迈起脚步向家中回返,就在这时,一位梳着低马尾,举止沉静的女孩停驻在校门口,正沉默着向我投来目光。当我终于发觉并与她视线相交时,她微微低下头向我致意,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流淌过我的血液,我却无法在记忆里找到那个人。

我回以致意,沉默着与她擦肩而过。我认为这个女孩只是因为一次视线相交而向我点头,今后也不会再有交集,便不再在回忆中翻找。因为这次入学,我与小雪谈了许多的话,其实并不那么多,但我已经满足。今后可以和小雪一同登校了,我期许着,带着些许轻快走回家中。

于我而言时光是一座往复的钟摆,在痛苦与幸福间轮回,我坚信,如今它已经回到幸运的那一侧。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那个我一直以来常常梦到的梦。我的四周是无边无际的水,大概我正身处海洋中心,而深蓝的海水里,我紧紧拥抱着小雪,向着更为深黑的深处沉没。


“你真是有点厉害啊。”

我对搬到我身边两周的同桌说道。

这节是星期五的最后一节自习课,这座小城市里的这所学校并不至于周六也把学生拉来学校上课,于是周五老师就会留下一个周末的作业,我向来觉得这么大的作业量根本不可能自己完成,而我身边的这位副班长不仅自己完成,甚至于才周五的最后一节课,他的很多作业都已经搞定了。

即使是素来不与人搭话的我,也不免感慨一下。

一般来说我也不至于管如此正经的副班长借作业,但是周五我实在没有选择,上个周五我发现副班长已经完成了好几科,就试着借了下,没想到他真的肯借我。

周志云如同一台机器,将自己得心应手的题一道道写出答案,而将棘手的问题空下,这样真的能提高成绩吗,在学习上外行的我都不禁疑惑,不过,数学、英语、物理,化学也快要完成了的样子,把方便抄的作业全写完真是太感谢了。

“是吗。”周志云仍然注视着作业,没有停下笔,“我反而觉得你更厉害。”

“不不不,我身上可没有任何可称道的地方。”

“你周一到周四都会去超市打工吧,我觉得这比作业要难多了。”

“很简单的,找零什么的都是加减法啊。”

周志云稍微顿了下往这边看了眼,并没有停下笔。

“我不是说这个。”

我大概明白他的意思,打工这种东西带来的压力有些模糊,它会影响每一处的生活,让人心力交瘁,我也同样不能避免。

“这样不算违法吗,学校应该有贫困补助的。”

我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我家实在离贫困有点远……”

“那你……”

“哎。”

我以一声叹气终结了话题,而周志云知趣地没有继续追问。

阳光逐渐倾斜,照到周志云的课桌上的练习册,周志云发现阳光下的白纸有些晃眼,只得拿起练习册稍微移向我这边。

我看向桌子,周志云是个守规矩的人,所有的物品整齐地摆放在桌子上,没有半点越线的意思。

新式的桌子不像过去老旧的的红桌子两人连在一起,两块黄色的木板间,中间的裂缝清晰地宣告着彼与此的分界。

我没有雅兴观赏周志云写作业,于是翻找起自己的笔袋,看是否有什么有趣的东西。

我将一盒笔铅拿出来,放在桌子中间。

这是深棕色的桌子,坐在这里的是法官。

翻了下笔袋,有两块橡皮,我分别放在两侧。

这里是母亲,这里是父亲。母亲的名字叫原告,父亲的名字叫被告。

我翻找了一顿没找到合适的东西,于是拿出一支笔放在中间。

这里是一排椅子,有点长大却仍然年幼的我牵着小雪的手坐到了这里。

年幼的我担心地向四周环顾,后面又有两只巨大的圆珠笔被放了下来,变成两排座椅,带着领带的大人们纷纷从门口进入,坐到椅子上沉默着观望。

虽然有些懦弱但至少温柔的母亲对我们来说应该算是一种温暖,至少比起整日施暴的父亲来说,我和小雪希望两人能归母亲养育,实际上也只可能有这一种结果,因为那位父亲不可能去争取我们两个的抚养权。

我们最大心愿是不要让彼此分开,毕竟实际上我们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只有彼此了。

大人们的话总是晦涩难懂,我们忐忑却浑浑噩噩地听着,终于到了最终宣判的时候,这次我努力地听,终于听懂了那位法官所说的话。

我们两人的抚养权,归***所有。

我在回荡于空旷法庭的余音中思考又思考,这个熟悉却不是我母亲的名字究竟是谁,许久才明白那是我父亲的名字。

母亲是输给了父亲吗?父亲为什么会去争我们,他还没有打够吗?我不想去领会那个人的想法,退场后的我拉着小雪走出大厅,决定去寻找母亲,如果她输了官司,我们宁肯不管什么法官,就这样逃到她那里。

我的脑海中出现了我被拘捕的样子,响着刺耳警铃的警车停在我的面前,一群穿着蓝色衣服的大人走下车,举着枪对向我,对那个年纪的孩子这是最为害怕的场景,仅仅是想象我的腿就已经开始发软。但作为姐姐的我早就习惯了在妹妹面前逞强,我握了握小雪的手,感觉其中有无穷的勇气涌上来,我相信自己一定敢这样告诉母亲,如果是为了我们的幸福的话。

我们逐渐走出大楼,突然映入眼中明亮得有些灼热的世界照得我眼睛有些钝痛,但我就这样寻获了母亲的身影。她的身影很好找,即使在一千个人之中,我也能一眼便找到她的位置。

我拉着小雪,飞奔而去。

我的眼睛逐渐开始适应强光,除了母亲以外的众多身影开始渐次浮现,这时的我才看到,母亲的面前,还有一位陌生的男子。

在那里等着母亲的男子一脸喜悦,对着张开双手的母亲拥抱上去。

我握着小雪的手呆呆地站在两人的侧面,我发现母亲的余光扫到了我,但那之后母亲默默向另一侧偏过头去,不再看向我们。

……原来是母亲赢了啊。

呆站在原地的我竟有些许的欣慰。

那之后名义上父亲养育我们,实际上他甚至不会在这个城市,离婚成功后也再没打过我们,我明白他已经从笼子里挣脱,我很庆幸我们终于从他的女儿升格成了路人。

父亲一次在卡里留下相当数量的存款而后不知所踪,我想他大概觉得自己已经把尾款付清了,但我不想用这笔钱。

虽然实际上这笔钱经常在用,但我仍然试着打工去弥补自己的开销,小雪似乎也明白我的想法,虽然没能去打工,但仍然和我一样节约着花钱并逐渐学会了做饭,我明明跟她说过不用的。

至于母亲,法律来讲需要定期打给我们钱,不过我们不需要,她也没主动要打来过,毕竟我也能隐约感觉到母亲之前在那种环境下始终不离婚就是为了财产,我总不能这么过分让她把努力这么多年的成果交出一部分来。

周围的人影逐渐消失,只留下我与小雪两人,从握着的她的手那里获得勇气的我,最终什么也没能做到。

对不起,我转身对小雪说,却发现我手中未曾握着她的手,我惊讶地回望,白光下的一切被光线熔解,变成万花筒般五色的玻璃而后消失,我自己正身穿着校服,坐在高中的教室里。

周志云正继续写着作业,一旁沙沙的声音传来。

我看了看,我想要的作业都已经完成了,这家伙莫不是在给我打工?

一想到打工我便想起刚才周志云说的话。

“你周一到周四都会去超市打工吧。”

我思考了下,我从没在超市看见周志云,又看了看他认真的样子,一种异样的烦躁在内心翻腾。

周志云仿佛是在为某个人这样做一样,那个人,一定不会是我。

那个活泼的家伙,从她嘴里套任何的情报都是轻而易举,甚至不需行动她自己就会说出来。

“小雨,你周五借我的作业!周五就能收集这么多,不愧是你!”

“哎?因为她周五会和我去活动室的,平常的话要打工嘛,小雨快把工作辞掉吧,我来养你!”

我在回忆的背景里环视,那里似乎有周志云模糊的身影。

阳光开始有些恼人地侵占了周志云大半的课桌,但被照到的只有位于第一排的他自己的桌子,没有人去拉上窗帘。周志云没有再向这边靠近,而是将手臂挡在练习册旁边,制造了一片阴影。

“……”

我不想叫他的名字,只是盯着他,周志云意识到了旁边的视线,转头来看向我,发出“有什么事”的目光。

“如果今天不是星期五的话,你会把作业借给我吗?”

周志云的笔忽然停顿,教室只剩下学生间私语的声音,抛出问题的我却不想听到这个问题的答案,而是起身走到那个影响着周志云写作业的窗台,把窗帘拉上。

“谢谢。”周志云的视线追着我从水泥讲台到座位,对我道了声谢。

“不用谢,我要睡了。”

我示意如果不这样做自己的位置一会儿大概也要被阳光侵占,然后撩起刘海趴在桌子上。

“别和我说这个啊。”

我听到副班长微微叹了口气。

大约是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的原因,我在短短的自习课又做了那个梦,那个抱着小雪,不停下沉的梦,小雪的眼神冰冷而无神,我也沉默着让我们不断沉下。我究竟为何做这样的梦,是我即使溺死于水中也会像这样束缚着小雪吗?明明如果这不是梦的话,我一定会用全力将她推向水面的。

大概我是个糟糕的家伙,只会贪婪地束缚着身边的所有人,然后带着她们一起沉向水底,而我也同样被她们所束缚,毕竟我身边的人也只有两个,而且无可替代。

刺耳的铃声将我狠狠从梦境拉起,我抬起模糊的眼睛,感觉仿佛周身还沾着水滴。

小雪上了一周的课了,不知道习不习惯,交到朋友了吗,希望她别像我这样。

去接她回家吧。

我借来副班长的作业装进书包,却并没有向他期望的方向行进。

我像打工时一般急匆匆地随着人潮涌下旋转的楼梯,阴暗的走廊里咚咚啪啪的脚步夹杂着偶尔响起的鞋底摩擦地板的吱声于瓷砖之间不停反射混响。我挤到一楼,在一楼梯最末端的侧边那无人的空隙处停了下来。

有点晚了。

我收拾了一会东西,有可能小雪这时候已经自己回去了。

小雪的班级就在我的前方,我等了会,走廊里的人逐渐稀少,我估计大概不会有人从那个班里出来了,于是我打算路过时瞟一眼,然后追上独自回家的小雪,我想这应该没有越过小雪的线,我有些欣喜小雪能和我在一个高中,想到以后还会有一样的机会,我不禁觉得自己的脚步有些轻盈,现在的话我一定能很快追上小雪。

就在我即将迈出脚步的那一刻,教室棕红色的门再一次被推开,一个身影从门里探出一点,我能看到的只有一部分露在门外的长发,然而只看到头发,我就能明白那个人是谁。

她正面朝着教室内站住。

应该是在等着什么人。

随后她开始转过头,大概等到了她想要等的那个人,之后向外走出,我无意识地退后一步,到更暗些的角落里。

小雪从门里走了出来,脸上是我许久不曾见过的,自然的微笑,我有些错愕,随后在她视线彼端,那位我曾见过一面的低马尾女孩自门中走出,不急不慢地走到她身边,就在我的面前,她向小雪靠近。

而后,轻易地踩过了那条我始终未能跨过的界限。

我站在原地,最终没有迈出脚步。

小雪的身边该有一个位置,一个我无法占据的位置,我知道会有这一天,只是有点早而已。

从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做过那个关于海的梦。

走廊里的脚步声逐渐稀疏,我感受到旁人偶尔投来的异样视线,我想确认自己的表情而看向地面,但水磨石的地砖映不出我的样子。

“也对。”

我嘀咕了一句,然后逆着行人向小阳所在的活动室折返。


“你去哪儿了啊,我都没找到你。”

随着我推开木门踏入活动室的水泥地板,琴声戛然而止,带着有点抱怨表情的小阳直接把问题抛到了我的脸上。

“迷路了。”如果是平常,我大概会这样糊弄过去,然后小阳大概会“不不不,不会吧。”这样的吐槽,但现在的我似乎没有那个心情。

“想去接小雪放学来着。”

“没接到吗?”

小阳歪了下头,有点疑惑我为什么这么早回来了。

“……她有朋友一起了。”

“哦……”

小阳还在看着我的脸,我装作在看别的东西把视线移开。

“吃醋了?”

最终我的内心还是没能躲过她的目光。

“……”

我仔细斟酌了一下这个词汇,一般来说这是形容恋情的词语,我对小雪也好,对小阳也好,从来都没有抱有过恋情,但这个词语的本质,是嫉妒。

我自知我是一个糟糕的人,我嫉妒且极其贪婪,我内心的深处总是企图在最靠近她们的地方,然后将她们身边的所有位置一掠而空。

毕竟我除了她们以外,一无所有。

“是的。”最终我觉得这种说法确实没有错误。

“小雪总会长大的嘛,你有点操心太多了。”

“嗯。”我无法否定。

我走到窗台边向下看去,操场的红色没有我和小阳第一次入校那样刺眼,但仍有些过于明亮,零星的学生还没走出校门,嬉闹与其他的噪音时隐时现传入耳中。

“小雪对我来说……”

“我知道的,你们确实经历了太多了,但是我觉得小雨该从过去走出来了嘛。”

“我并没有活在过去。”

“你总是把事情藏在心里。”

“……”小阳的评价直接戳中我的内心深处。

“平常总会胡思乱想。”

“……”

“什么事情都会往坏的方向考虑。”

“……我。”

我有点意外小阳实在把我看得太透了,明明她看起来有点傻傻的。小阳直指真相的评论戳得我有些发痛,于是我有些不甘地反驳道。

“那你为什么还愿意跟我天天混在一起……”

“因为小雨是我的初恋嘛!”

小阳在钢琴凳上不成样子地晃来晃去,好像一个节拍器一样。

“哦,这样啊。”我毫无感情地说道。

小阳把手搭在胸前,如歌剧演员一般望向天花板仿佛很投入感情地说道。

“那天在小雨家里的我,第一次看到小雨弹钢琴的样子,那个时候,懵懂的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音乐,以及,什么叫做恋爱……”

“你那时候才六岁吧,我那么大的时候还想着和小雪结婚呢。”

“哇,连亲生妹妹都不放过,你这个罪孽深重的女人!快把我的爱还给我!”

在窗台的我实在离小阳有点远,于是她晃着头生气地握着拳头对着钢琴凳啪嗒啪嗒地打起来。

恋爱的少女绝对不会是那个样子的,我在心里如是吐槽,不过无论如何被人表现出好意也是件开心的事情,小阳并不算是特别有音乐天赋的人,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能把钢琴坚持到现在,看来还是有被音乐触动的。

我那时候也才六岁,真的能弹出像样的曲子吗,想到这里我有点疑惑。

那天一个人哭泣的我被小阳找到,幼小的我还不明白所谓的希望或者寄托,只是觉得该把什么报答给小阳,就是那之后在家里无人的时候我把小阳带到家里,为她弹了一曲钢琴。

“如果真的没有活在过去,小雨就不会放弃弹钢琴了嘛。”

我一时无话可说。

我还很小的时候,父亲会开心地看着弹钢琴的我,一边“不愧是我女儿”这样称赞着,年轻的母亲端着水果盘走过。

“你那时候能有咱女儿弹得这么好?”

“我那个时候不是没有钢琴嘛!”

每次弹钢琴我都会想起,那时候我可以肆无忌惮地钻进父母的怀抱,万花筒的颜色很鲜艳,钢琴的余音很长。而后,逐渐温馨的场面开始变得扭曲和刺耳,骗子而已,我只是年纪太小被虚假的爱欺骗,自顾自地相信他们的谎言而后自顾自地受伤。

——如果真是那样,该有多好。

钢琴声响起时,我就会明白,他们不曾欺骗过我,我并非从未得到过他们的爱。父亲是天才,凡人在眼中最多是有些新奇的玩具,曾经以为自己只需要一个,曾经以为自己可以为之奉献一生,但总有一天会对变得熟识的玩具失去兴趣。母亲是凡人,父亲的才华于她而言是遥远的星空,凡人即使曾一次被星光所震撼,沉睡而苏醒之后,也会从无尽的梦中回到自己心心念念的柴米油盐。如同一次倾尽身与心的爱恋破灭后继续投入下一场,两人并非不曾相交,只是越行越远。

父亲开心的笑是真的,母亲温暖的拥抱是真的,那个为了离开这个家抄起身边的东西就向我和小雪打来的父亲是真的,那个为了财产分配即使每次默默哭泣也不愿离婚的母亲也是真的,我与小雪夹在交错的二人之间,坠入过往与如今之间的沟壑,无法逃离。

正是失去过,我才会像如今这样死死地握住我拥有的一切,越是如此,害怕我的人越会离我远去,最终我的身边只剩下她们二人。

那时候父亲打骂我的最多的原因就是钢琴弹得不够好——至少我是这样以为的。于是我不停地练习,不停地努力,仿佛相信着只要我练好钢琴,父亲就不会再打我,家里也不会再吵架,我身边曾经的幸福就会再一次回来一般。

我不停地弹,家里的一切都没有改变,终于到了父母离婚,终于这个房子只剩下两人,我仍然在弹,仿佛我的努力可以把这一切赎回一般,时间从白天到黑夜,风从向南到向北,渐渐我明白我失去的一切都不可能再回返,终于有一天我弹琴的手停了下来。

而后我便再也没有弹过。

“即使是以前的事情,实际上我都不会去在意了,我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多可以在意的东西,也不会为小雪以外的事情纠结。”

我将相对坚硬的后背留给小阳,害怕自己脆弱的坚强被看穿,

“但是实际上我知道,躺在床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会哭出来。”

“因为过去的事情,那些我本觉得我早已经不在意的事情。”

而后转过身,小心翼翼地试着将自己胸口间脆弱的部分,暴露于她的面前。

“夜晚越安静,回忆的声音就会越清楚,那个时候就会明白,所谓过去的事情根本不会消失。”

“那样的话,早点睡觉不就好了嘛!”

我因这看上去太过敷衍的回答有些恼怒,想要转身去斥责没有认真对待我的她。

可当我转过身看去时,接近黄昏的活动室已经开始黯淡,阳光穿过我的身侧射向前方,唯独将黑色的钢琴和她染成一片光亮。

无比真诚而纯粹,如同示范一般,坐在钢琴前的女孩并没有去触碰琴键,而是笔直地看向我,露出了比阳光更耀眼的微笑。

“这样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就能见到太阳了!”

恍惚间,她的身影与我记忆中向我伸出手的那个小女孩相重叠。

小阳总是会给我一个最为简单的答案,她好像永远不会烦恼,永远在试着让你微笑。开心,太阳会升起,难过,太阳也不会阴暗,它只会将温暖的阳光不管不顾地撒向我,让我几乎无法睁开双眼去直视。

“小雨?”

将脑袋歪来歪去,小阳稍微靠近点打探我,好像在问我为什么不回话。

“……嗯。”

我勉强回应了一声,我不太擅长与人对视,面对逐渐靠近的小阳,我只能把视线转向下方。

“心情有变好吗?”

我稍微偏过头去,没有回答。

“来嘛,让姐姐抱一下,然后所有的烦恼都会不见哦。”

“才不会。”

“啊……嗯……是啊,小雨好像还蛮讨厌身体接触的……”

小阳的脸色变得尴尬起来,她是那种很喜欢身体接触的类型,说实话我有点抗拒。

“只相信你一次,今天的话……”

我不知为何选了最别扭的一种方式表达我的感谢。

“哎?天呐我刚才心动了一下,真的!啊好危险,差点就求婚了。”

我脑海中浮现出无数调侃她的话,但最终没有说出,我最深处的内心正期待着什么,并随着小阳一步步的靠近而愈发强烈。

我对顾左右而言他的小阳有些嗔怪,却无法用语言回复,于是我抬起左手,伸出五个手指,去代表我尚余会原谅她的时间。

小阳看向我,好像有些不解。

四。

“哎?”

三。

小阳怔在原地,不过看表情,似乎终于明白了我的意思。

二——

我的视野突然开始晃动,身体的重心开始前倾,随后手臂传来温热的触感让我意识到小阳正将我拉向她的身前。

我闭上双眼,松开手掌不再计数,将向前倾倒的身体交给她来接受。

先是脸颊,而后胸口,再之后,柔软的温暖传遍我的前半身,我的记忆里几乎没有这种被抱住的感觉,至少已经多年不曾感受过人的体温,我将腰弓下,更深沉地坠入这片温暖的沼泽。

小阳双臂的温热从后方传来,和胸口的温暖一起将我环抱,我感觉到身体里的冰冷正随之逐渐消融。

突然纤细的手指穿过我的发丝,于我的发隙间抚摸,我开始逐渐享受这种感觉,仿佛我一直钝痛着跳动的心都为之安静。

“乖,不哭不哭。”

那是本来轻易就能从母亲怀抱中获得的温暖。

这种温暖我太过于渴求,从我还在孩童的时候开始。

小阳轻柔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如同一把形状正确的钥匙将锁打开,忽然我所有的缺憾全部从盒子中溢出,开始酸蚀着我的心与泪腺。

但我的眼眶间没有任何东西涌出,我大概早已习惯不在日光下哭泣。

我的手死死捏住小阳的衣角,却不敢进一步将她抱住。

小阳用下巴抵住我的头顶,将我抱得更紧一些。

“从今天开始,开启小雨崭新的传奇人生吧!”

以一副不正经的腔调鼓励着我。

谢谢。

这两个字于我的内心翻腾,我微微张开嘴,却发现竟然如此难说出口。

同时,波浪之中,与周志云谈话时留下的深黑色的不安被激起,不受控制地向我面前的女孩涌去。

“男朋友会嫉妒哦。”

“哎?小雨有男朋友了?什么时候?”

小阳的口气里惊讶带一些好奇。

“我是说你。”

“啊?我才没有呢!”

“未来的。”

“才不会有呢!”

我在怀抱中看不到小阳的脸,但我知道这个语气的她一定在笑着。

“我有小雨就够了嘛!”

我偷偷地笑,总觉得每一个结婚的人都说过类似的话。

我知道那最多算是一句玩笑而已,但只是如此,就足以将我心中所有的阴霾扫清。

我有些发凉的手臂开始逐渐向前伸,如黑红的蜘蛛正吐出丝线缠住它的猎物,我将这扭曲的友爱向前伸展,而后死死缠住小阳的腰间。

正因为怕被我这样索求的人会落荒而逃,才始终不敢向别人伸出自己的手。

而小阳没有退后,而是用她的手轻抚了两下我的后背,我如受惊的野猫于她的抚摸下渐渐平静,让我死命锁住她的那不可见的绳索随着这轻抚而松动脱落,我双臂的力量终于变得柔和。

如果我没有遇到小阳,自己将会如何呢。我甚至于不想去考虑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曾遇到她,大概一定会活不下去。

很多的人都会遇到不幸,有些人会几乎失去宝贵的一切,而有些人甚至根本不曾拥有,可堪称奇迹的是,人们总会活下去,找到属于自己的支撑和自己的意义。

我不禁觉得,如果我的家不在小阳家的旁边,没有因为小时的玩耍而碰面的话。我大概会在公交车的站牌前遇到这个和我穿着同样校服的女孩,又或者开学后,我在调换座位的中途睡着,醒来时,发现一位我好像见过的女孩就坐在我的身边。

那之后,我一定会被这个有点像小狗一样的女孩缠上,最后被她耀眼的光芒永远地吸引在她的身边。

那天,早已不喜欢读童话故事的我,第一次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所谓命运。

那天,秋阳和煦,我最终没有对她说出谢谢。


第二章 若琪

如今,只有周五这一天我仍然会在小阳的活动室,小雪这一天会去学习舞蹈,而当我回到家后做好饭,就可以等待小雪回来了。即使现如今小雪不再与我多说话,至少也没有完全躲避着我,我在房间里,旁边会传来她的声音,对于我来说这就已经足以成为一周里我最期待的时间。

今天我没有和小阳一起走,因为活动室里发生的事情感觉有点不好意思,我让小阳先一步回家了。

说来忘记把作业借给她了,不过没关系,她家离我家很近,想要的话就会过来拿吧。

回家的路上偶尔有几个穿着校服的学生自我前方或后方出现,而后逐渐消失于我的后方或前方,我已习惯迈着使人疲劳的匆忙步伐,因而相同方向行进的学生大部分被我甩在身后。这个时段街上只会剩下刚结束社团的学生,我目光扫过那些或谈笑着或独自默默行走的身影,竟有种那其中混杂了新面孔的感觉——明明我甚至不记得那些旧面孔。

这时,一个无比熟悉的,梳着低马尾的背影出现在我前方。

小雪的朋友应该早就一起和她离校了,面前的女孩不该是她,我这样想着,可是她背影中哪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一如登校那天般冲击着我,使她的存在过分鲜明,我不禁加快脚步,想前去确认一下,直到我看到她的侧颜,才确信了她就是小雪的朋友。

似乎是我注视了太久,女孩转过头看向我,我虽然在小阳和小雪面前总是沉默寡言,但对于真正的陌生人并不会这样。

“你是高一的学生吗?”

我下意识摆出在店内时的营业笑容说道。

“嗯,您好。”

低马尾的女孩转过脸,彬彬有礼地应答了一声,我稍微仔细地看了下她的脸,总体来说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女孩子,但是总觉得这孩子的身上有种与她年龄不相符的什么东西在支撑着她的一举一动,许久之后我明白过来那大概是所谓的气质。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能在一周里和同学走的这么近。我甚至再度开始怀疑自己果然是认错人了。

“您现在二年级?”

“不用那么客气,我现在二年级,你呢?现在在几班?”

“我的话现在在七班。”

女孩说出数字后我终于确信:七班正是小雪的班级,同一个班级有两个背影和侧脸一模一样的人,怎么想也不太可能。

“真巧,我的妹妹也在七班。”

我有点犹豫该不该把小雪的名字告诉她,但是话题已经进行到这里,实在没有办法不说出小雪的名字,我不禁对自己不过大脑的发言稍有点后悔。

“……叫林春雪,你认识她吗?”

“是的,我们放学会一起走。”

我的心头一沉,这个人果然是小雪的朋友,我对着忽然出现在我心中不该出现的负面感情驳斥一通,而后摆出笑脸对着这位学妹。

“小雪今天放学后应该是直接回家了,你怎么这个时候还在这里?”

我是在社团结束才回的家,能碰到她的话,大概她也有参加社团。

“试着参加了一下社团。”

“你今天没有和小雪一起走吗?”

我试探性地问道。

“会和她一起走到门口再回来。”女孩微笑一下,好像说着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包括她平常早退,我也会和她走到门口。”

真是个不错的朋友,我努力让我这样评价面前的女孩。

小雪平时一直有舞蹈课,按理说放学之后再去也可以,不过那位老师颇有些随性,辅导小雪的只有周一到周四的下午一段时间,再加周五放学后的大概两小时,所以小雪平日上学会提前两节课早退。最开始老师们还不同意,要找家长商议这个问题,我费尽力气才让老师明白连入学手续都是我替办,我们的家长是不可能被找到的。后来小雪的老师亲自找来学校,才让老师开了绿灯。

“很高兴小雪能有你这样的朋友。”

“您过誉了。”

我实在想不懂对路人如此毕恭毕敬的这个小女孩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和小雪走得这么近的,但大概她是个好孩子。

小雪是个有些孤独,或许因为家庭过去的伤害会有些不太正常的孩子,希望你可以包容她——这样想的我却无法把想的话直接说出来。

“……希望你们可以好好相处。”

“您和春雪真是姐妹呢。”

“……嗯?”

“一模一样,她和您。”

“我们长得区别还是挺大的,小雪明显更可爱一些。”

女孩摇了摇头,不太长的低马尾随着她的动作稍显拘束地晃了晃。

“我不是在说那个。”

“……哦。”

我并没有明白女孩口中的一模一样究竟指什么,初次见面的人除了长相应该没有好拿来对比的东西,性格这种东西也不至于谈话一次就能看透,虽然很好奇,但也实在不好对陌生人这样刨根问底。

女孩于岔路口的中间站定,我转过头去。

“我暂住的地方在那个方向,改天再见吧,您路上小心。”

“不用那么客气的,叫‘你’就好啦。”

我做出自来熟的长辈姿态,笑着回应这个有点过于拘礼的女孩。

女孩听到这番话微笑了下,淑雅中略微带一点点调皮。

以及,我当时不曾察觉的,于那副表情深处无声流淌的,滞涩的哀伤。

“那么,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嗯?怎么了?”

女孩有些迎合的微笑逐渐消失,在我面前的脸,逐渐变成一副与旧相识说话时的表情。

“你,还记得我吗?”

我被这突然的问题问得不知所措,我开始快速地翻找自己的记忆,但是实在找不到一位彬彬有礼的低马尾女孩。而面前的女孩似乎已经从我无措的神情中得到答案,就这样没有问候,转身向家的方向离去。


低马尾女孩的名字叫若琪,那是一次我路过反射着嘈杂噪音的阴暗走廊,听到她的同学如此叫她才得知的。彼时我不知道这个举止文雅的女孩的姓氏,更不会知晓,若非一次阴差阳错,若琪这个名字或许早已送给了另一个人。

毕竟她抛出那个问题时,我尚认为那只不过是一位不满被我忘记的故人一次小小的恶作剧。

你记得我吗。

在搜罗记忆后,我尚可以找到那个名字模糊的踪迹,我和小雪在小学时,她的班上应该有个叫若琪的小女孩,既然那时我和小雪形影不离,那么这个女孩自然也和我多少算认识,只不过相比之下,她应该和小雪的关系更好。

那个女孩是何时离开这所学校的呢?我想她并没有陪小雪一起读完小学,她在我们人生中的某一时间匆匆退场,而我们甚至不曾觉察。我想应当只有那段日子里我们的知觉会愚钝至此——我们父母离异的那段时间。

即使回忆起她的存在,我仍认为之后的人生中我们不可能再凭空多出一个交点,或许某一日小雪会带她到家里,那时我可以作为朋友的姐姐给她倒上一杯温水,唯一的区别是意识到她们是旧识使我内心的戒备放松了许多。

我这样认为,而后回到我日常的学习和工作的循环中,直到某日我在收银台后结账时抬起头,却看到她的脸,她正错愕地看向我,双手的手指正捻着白纸本的封皮。

“……你好,只要这个是吗。”

“啊!是的。”

她有些慌张地付过钱后小声地问道。

“您几点下班?”

“七点半。”

我不明就里地回答了她的提问,后面的女生盯着手机,将左手捏着的两袋零食扔在收银台上,而她则默默离开了超市。逐渐稀薄的汽笛声中超市的客人逐渐减少,终于到了我下班的时间,就在我拿起放在椅子上的书包准备离开时,却在门口看到站立于蓝色夜幕下的她。

为什么?

“您好。”

她微微向我点头。

很明显她是在等我。

“你好,之前也说了,不用那么拘谨,你是若琪吧。”

“嗯,是的……那我怎么该称呼?”

我略加思考,小雨是小阳对我独有的称呼,我内心有些抵触被不太熟识——即使曾经还算熟识的人称呼得如此亲昵,况且她比我应该大概小上两岁。

“叫我红雨就好。”

“那就红雨姐吧,我没什么事情,只是觉得今天很巧。”

我想很巧这个理由绝无可能让一个熟人在店外等我如此之久。“这样啊”,我说罢看向公路上逐渐远去的车灯,而后默默等待她说明真正的原因。

“红雨姐之后去哪里,要不要路上聊一聊?”

“我要回家了,小雪应该做好饭了……你也一起来吗?”

我咽下内心翻腾起的抵触问道。

“那我一起走到楼下吧。”

“嗯。”

我还记得之前她向另一个方向离开,我们的家应该并不顺路,我甚至产生了她这样询问只是想借故到家中做客的想法,但这样只要征求小雪的意见就好,又为何会特意在这里等我。

“说来,后来就没见过你了,是转学了吗?”

“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家里搬家,所以离开这里了。”

“哦……”我有些困惑地问道,“现在又搬家回来了?”

“不,不是……高考必须在户口所在地考,所以只能回来读高中。”

我想起之前小阳似乎说过有这样的政策,她的朋友似乎因此必须离开这座小城,看来若琪的情况正好相反。

“这样啊,搬家是因为工作调动吗。”

“嗯……”

我视线扫过十字路口旁闯过红灯匆匆奔行的路人,漫不经心地向她提问,若琪向我回以含糊的沉吟,使我立刻意识到我似乎触碰到不该触碰的问题。

搬家的原因很可能不是工作调动,意识到这点我转移了话题。

“回来之后还习惯吗?”

“嗯,还好的,对于其他人而言很多东西也是从头学起,况且我本来就不擅长学习。”

“哦……你学习不好吗?”

这实在有点出乎我对她的印象,毕竟她身上环绕着那样知书达理的气质,我有些怀疑这句话类似优等生的“我没复习”,亦或商店老板的“赔本贱卖”,是种谦虚的话术。若琪似乎看出我眼中的怀疑,微微摆了摆手笑道。

“真的不怎么样。”

“那可要留心了,可别像我一样啊。”

“红雨姐也一样?”

我苦笑着点了点头。

“不过红雨姐应该会走艺术生吧。”

“嗯?我会正常考试的。”

“你……不弹钢琴了?”

她有些错愕地站住。

“嗯……因为一些原因吧,说来你竟然知道我会弹钢琴的吗?”

“嗯……我知道。”

我当然知道,她的语气仿佛是那样诉说着。我们之前那样熟悉吗?我记忆中已经不存在多少和她一起玩耍的影像,而那之中她应是懵懂的孩童模样。如今的她仿佛一位造访招领处的陌生客人,于我面前礼貌地指着那些老旧的胶片宣称是她的失物。

——本该如此。

可她每个举手投足间那种莫名的熟悉使我不安且无措,我疲劳地推进着毫无营养的对话,直到我们终于穿越街灯林立的马路来到住宅前。

“来家里一起吃晚饭吧。”

我这样提议道,而后松了口气。

之后就交给小雪吧。

“不,我就不去了。”

她跟我到楼下,难道不是为了见小雪吗?

“你都到这里了……”

“就到这里就够了。”

我有些困惑地转过头去,夜空下住宅楼里已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若琪并不知道我们生活在哪一盏灯光中,她只是带着些许寂寞的神情抬头仰望,让视线茫然地错过那些耀眼的光辉。

“有机会再聊吧,这是我的电话。”

我将她递来的物件接到手中,那是一只精致的纸鹤,光洁的表面没有半点多余的折痕,展示着折纸人手法的娴熟。

她之所以买白纸本,是用来折纸鹤吧。

翅膀底端看得到几个数字,若是想要看到全部,就只能将其拆开,正当我因此略感遗憾时,她已经略微欠身道别后离开。

“那我先回去了。”

我没来得及说出道别的客套话,只好将纸鹤藏进口袋,向楼梯上方走去。到达门前的我想要叩响家门,房门却忽然打开。

“回来了?”

“嗯。”

小雪在我敲门前推开了房门,大约是听到了脚步声吧。她为步入家门的我让开位置,漆黑的眼瞳中正泛起笑意,我许久不曾见过她那样的表情,是温柔吗?抑或释然和无奈?如今我已经读不懂她。

“怎么了吗?”

“没什么,该吃晚饭了。”

她摇了摇头,示意并没发生什么,带上门的我望向窗外小区亮起的灯光,视线所不及处,若琪应当会披着夜色独自走完回家的路,那条路的终点有人为她打开家门吗?这样想着的我被厨房飘来的饭菜的香气打断思考,适才与她同行的我或许不知不觉中放慢了脚步,今天的晚饭大概会较以往略晚一些。


在屋内的我小心翼翼地拆开若琪留给我的那只纸鹤。

小雪如今正在她的房间,大概是在写作业,我有些警觉地听着周围的动静——得到她同学的电话号码本来不该是值得隐藏的事情,可我却总有种不愿意让她发现的感觉。

你好,这是我的电话号码。

将电话存入电话簿后,如是发送了一条短信,我如释重负地将那张纸藏进抽屉中,而后祈祷着她能只回复一句“收到”,这样我们的话题便可以这样结束。

窗外一位孩子手提着刚买来的电灯笼,绕着母亲跑来跑去,于黑夜中仿若一星飞舞的萤火,母亲摸了摸他的头,那种温暖小雪已经无法再体会到了。

小雪会不会喜欢灯笼呢。

放置在桌面的手机蜂鸣着移动起来,我翻开手机盖,点开了未读短信,看到一页装不下的长文时,我顿时知道自己的期待落了空。

屏幕上的短信里堆叠了无数毫无意义并过分客气的谦词敬词,在忽略那些空泛的尊重和讨好后,想必还需要无视内容中首先的感谢,以及之后对今日同行的回顾。接下来她说自己在入学后见到并认出小雪,而后与她搭话,这段看似毫无营养的短信却最终以超乎我意料的结尾结束。

最近有没有时间和我两个人一起逛逛?

她那样提议道。

和老板商议过后,我在星期三取得了一天的假期,然而我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小雪,这一天我会和若琪一起走走,而后在一如既往的时间回到家中。

简直像是背着妻子出轨的丈夫一样,我那样嘲笑自己。

明明小雪自己恐怕都不会在意,我却不想让小雪知道我为了若琪付出过哪怕些许的时间,和小阳在一起时却不会有这样的负罪感,究竟是为什么呢,我看向与我同行的若琪。

因为她和小雪同龄,所以才会这样吧。对我而言,小雪是独一无二的,她的位置不容有丝毫被替代。

之所以答应若琪的请求,也是因为她的愿望未免太过怪异,我始终以为小雪对于她而言才是失而复得的友人,我只是她们过往回忆中一个微不足道的陪衬罢了。然而她邀请我同行时却特意说了“两个人”。

那么她又为什么接近小雪——我承认自己对于小雪的事情或许有点太神经质了,但这就是我同意她请求的原因。

我和若琪穿行于满目校服的街道,一路伴随着公交车扬起的尘烟,秋日的云彩让人觉得十分遥远,这种光景于我而言竟格外新鲜。

我似乎已经许久不曾在这个时段闲逛过。

“那么,我们去哪里逛逛?”

我这样问道。

“去公园吧。”

若琪提议的是离这里稍有些距离的南湖公园,相比于桃花潭来说,那里游乐设施偏多一些。我一边庆幸自己有带足够的钱出门,一边迈进路旁刚拦下的出租车。

引擎沉重的运转声响起,我摇开车窗,试图稀释残留在座位的廉价香烟的味道。

低矮的旧楼房在视野中匆匆奔走而过,这座我与小雪出生的城市并非父母亲的故乡,这是一座勉强称得上城市的城市,或许只比乡镇略好上些许,然而落后毕竟是安宁的近义词,父亲和母亲相遇并订婚后,便选择了这里作为灵魂憩息的地方,可如今两人都已经不知所踪,只有被留在这里的我和小雪明白,安宁的近义词还有孤独。

南湖公园是这座城市最大的公园,我已有许多年未曾到访过这个只需要五元车费就能到达的地方,如今它已然换了一副面目,下车时我望向记忆中不曾存在的那轮巨大摩天轮,有种与什么擦肩而过的孤苦与茫然。

要玩些什么吗?我问道。

即使是高中生,总还是该对这些设施有些兴趣吧,虽然我也应该是高中生,但如今已经失去那种对新鲜事物的向往。

“先不急。”若琪轻轻摇了摇头,低垂的马尾也随之轻微的晃动着。

我们伴着有些尴尬的沉默一同漫无目的地闲逛,直到我们走过石桥时,若琪才终于对着泛黄的湖光开口。

“为什么在打工呢。”

“这就说来话长了。”

我藏进不想解释的潜台词,但若琪却转向我,做出倾听的表情。

我微微叹了口气。

“不太想用父亲的钱。”

“叔叔也默认你打工吗。”

我有些诧异地看向她。

“小雪……春雪没和你说过我家的事情?”

“这个……”她笑得有些尴尬,“没有,她倒是从不和我说家里的事情。”

“包括你。”她补充道。

我还以为小雪会和她无话不谈,得知她也不曾了解小雪的生活,我竟然有种卑劣的愉悦感。

“这样啊,我们的父母都已经联络不上了。”

若琪瞪大了眼睛,我应当是第一次见到她露出这样的破绽,深棕的瞳仁中竟有些痛苦的神情。

“对不起。”

“没关系,我其实不太在意的。”

当然是谎话,不过我也这样欺骗自己,所以没关系。

“世上总是有很多不幸的。”

我这样强调着。

若琪大约也有难以言说的痛苦,之前提到搬家时她有些苦涩的表情告诉我那绝不是因为工作调动,这样一来,能想到的可能就很少了。

“是啊。”

一座鸭子形的脚踏船从我们脚下的拱洞中穿过,十多年前,我尚在那之中感受着母亲的怀抱,而后抢着去踩踏板。

“我觉得我身边的人都会因我不幸。”

我有些惊诧地回头,若琪同样凝视着那叶逐渐消失在石栏下的船只。

“为什么这么说。”

“你有兴趣?”若琪将自己推离栏杆,目光转向我,淑雅的举止中透露出一丝调皮。

“啊……”

我不知如何做出应答。

“红雨姐。”

“哎?”

虽然说好了可以这样称呼我,但我还是第一次被她这样称呼,而且如今的她完全没有最开始那疏远的距离感,仿佛多年的相识一般。

“你喜欢刺激类的项目吗?”

她指向前方在轨道上缓缓上升的车厢,在几乎载满乘客的车厢爬升至顶部后,随即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与水花声。

“这种还是算了吧……”

“是吗。”

感觉自己已经不适合体验这种与青春挂钩的东西,是不是已经提前老化了呢,我有些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结果若琪却带我一起坐了旋转木马——是不是又太幼稚了,就在我这样想的时候,若琪开始了自述。

“我母亲已经过世了。”

别在旋转木马上讲这种话题啊——我瞄向身后不远处的小女孩,她似乎并没听到。

“啊,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很小的,不过也还记事。”

在那场事故前,若琪身处于一个普通的家庭,看似如此。然而命运早在她出生时便对她开了最为恶劣的玩笑,在这座医疗条件落后的小城市里,出产不久的孩子总是由护士一起抱去洗澡,而在某个新来的护士的疏忽下,她和另一个孩子对调了彼此的身份。

“我在小时候应该长得和她很像吧,不过随着年纪增大,我开始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了,终于有一天我被带去做了亲子鉴定,发现我既不是父亲的女儿,也不是母亲的女儿。”

木马的时间过了,我们走出栅栏,坐上湖边的秋千。若琪有些讽刺地笑了笑,“把我换回去不就好了吗。”

但若琪的父母已经养了她七年,他们烦恼到第八年,终于得出了结论。

“那天他们告诉我,无所谓了,他们不会再在乎我是否是他们亲生的孩子,也永远不会再考虑把我送回去。对的或者错的其实并无所谓,他们这样说,然后说会提前一些回来,为我过九岁的生日。”

“我很佩服他们。”

正确二字总会使人失去勇气否定。

“碰碰车怎么样?”

若琪冷不丁地提议道。

“嗯,可以的。”

我实际上兴致不高,考虑到碰碰车按车收费,我只是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开车全权交给了若琪,没想到的是若琪竟然驾驶的相当灵巧,将其它几辆车撞得七荤八素,若琪不经意的笑有些开心,适才埋下的沉重伏笔似乎便这样按下不表了。

原来她也有这个年纪的样子啊,我想起我那位捉摸不透的妹妹。

“我也该偶尔带小雪来一次才对吧。”

若琪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我不清楚自己刚刚究竟有什么失言,随着来自侧面的一下撞击,碰碰车也到了时限。若琪的并未表现出任何不快,只是仿佛无事发生般走了下来。

太阳已然向着西方沉没,随之秋日湛蓝高远的天空开始自底端染上金色的尘灰,仿若一张老旧照片的边沿。我在路边摊叫卖的老翁处买下两杯饮料,将其中一杯递给若琪。

“不过那天我的母亲没有回来。”

她突然的发言打破寂静,沉静的叙述声中掩藏着轻微颤抖着的脆弱。

“母亲从事危险的电路维修工作,我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什么,大概是母亲急着想要早点回来为我庆祝生日吧,出了事故,去世了。”

而这大概就是若琪觉得自己会为别人带来不幸的原因吧。

“我本来以为父亲不会,至少不会很快再婚,但父亲再婚的很快,对象是我的生母。‘这样一切就对了’,父亲那样说道。”

怎么可能对啊,若琪啜了一口饮料,感慨道。

“只不过是因为我的问题联系了另一个家庭,得知了那个家庭已经破碎,然后爱上了那个女人,太快地忘记了亡妻使父亲感到负罪,所以他说,‘为了我’,借我赦免,而后向我告解,即使是我在那个年纪也是能明白的。”

若琪在那之后始终抵触着父亲的婚姻,然而这也让本以为获得赦免的父亲困惑、迷茫,在岁月的打磨下,曾经那个为了她放弃亲生女儿的父亲改变了,开始对她失望并冷漠,人何以能改变如此呢?我明白她那种困惑,那如同我看到自己父亲从一位疼爱妻女的父亲逐渐变成恶魔时的哀痛与彷徨。

从我开始,一切都错了,无可挽回,并一错再错,她说。

我不知如何评价她人的身世与家庭,若琪看上去是个礼貌却设防的孩子,我不清楚她为何会和我聊上这么多,在以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气作为收场后,若琪没经过我的同意买下了两张摩天轮的票。

“这座摩天轮是什么时候建的?”我试着转移话题。

“我也不知道啊,毕竟离开这里很久了。”若琪苦笑了下。

我自知语失,也不再追问。

以这座公园——甚至这座城市来说,这个摩天轮未免过为气派了,而实际上我觉得也没有那样人满为患,大约会成为某个富商的一笔失败投资。随着窗中的视野逐渐离开地面,若琪吸管中的红色液体回流至杯中。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的。”

她那样说道。

“是吗,嗯……也是为了看看小雪的朋友是什么样的人吧……”

她略微歪了下头,而后露出值得玩味的笑容。

“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春雪跟你说了什么。”若琪的发言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所以结果如何?像我这种阴暗的人是不是不太适合呢。”

“或许这样才好吧。”

小雪该有怎样的朋友呢,小阳那样的会好一些吗,又或者互相更明白伤口深刻的人也不错吧。

“而且本来就是我保护过度了吧。”

“是的呢。”若琪带着笑腔说道。

摩天轮逐渐升到顶部,比公园更遥远的城市随之尽收眼底,当我的目光扫过破旧失修的建筑群时,才知道在这里修建一座巨大的摩天轮究竟有多么失策,举目之间唯有的破败与荒凉使我明白,原来摩天轮的价值,是一座城市的价值。

娱乐设施的载具行驶上坡道,老旧的齿轮同轨道中央的链条啮合,发出巨大到摩天轮内都能听见的咔哒声,锈迹斑斑的轨道上,那枚齿轮正确的咬合了吗?会像若琪和我们的人生一样,成为一场错误与错误间的传动吗?没有人在意,这座城市的人们带着一身疲劳坐上座位,已习惯了用便宜的票价搭上一趟随时可能脱轨的人生,以一场欢愉诞下圣子,再为另一场欢愉背弃神明,轻微摇晃的轨道上人们冲向低谷,那一片高潮中的惊呼使我惊叹,相比于激情,生命竟是廉价至此的东西。

“你们姐妹真是一模一样啊。”耳边传来若琪喃喃的声音。

“感觉之前就听你说过一次?是指什么方面呢?”

单论外貌,我俩的样子实在大相径庭。

“是说你在乎春雪这件事。”

“是吗。”我叹了口气,“不过小雪不太在乎我吧,她也不怎么和你谈到我。”

“我倒是觉得是因为太在乎所以才不愿意谈。”

若琪望着窗外,脸上看不出几分真实几分谎言,但或许,如果不是我误会的话,那里有一丝寂寞的神色。

那并不是我的误会,在两天后我便了解了。

那时我路过一间钢琴活动室,里面传来的声音足以使我这个决心放弃钢琴的人驻足,那毫无滞涩的华音之中流淌着源自血液的才华与傲慢,走廊间那种熟悉的回音使我毛骨悚然,我慌张地推开门,若琪正坐在琴凳上,瞳色相同的双眼带着惊诧转向我这边。

于是我忽然明白为什么若琪会向我道歉,为什么她会特意邀请我同行,并和我谈及那样不堪的过往,她说她父亲再婚后带上家庭离开了这里——是啊,自那个时间之后,我再也没有在这座小城见过我的母亲。

“真是……真是对不起……”她从我的双眼中知道了我已明白一切,本来,想要向我说明身世的若琪已经在摩天轮上放弃,如今却因为一首曲子使那时的决心化为泡影。

如今的她不堪命运的捉弄,正对我露出放弃般的笑容。

“对不起,姐姐。”


第三章 桃与杏

“怎么了?”

餐桌上,小雪微微伏下身体,看向心不在焉的我。

“啊,没有,没什么,今天的菜味道不错呢。”

我对着空气夹了下筷子,而后伸向桌面的饭菜,只有咸菜和粥——今早的饭菜实在普通,让我为适才拙劣的借口感到些许后悔。

“在想一些事情罢了,没什么要紧的。”

小雪露出有些怀疑的神色,我在她询问之前连忙转移了话题。

“说来今天早上我的闹表也没有响吧。”

“是吗。”

之前手机闹表偶尔会有不响的时候,最近次数似乎变多了,幸而每次我闹表失灵时小雪都有提前起床,所以每天的早饭也都还吃得上。

“嗯,还是说我睡过了吗……小雪有听到我的闹表吗?”

“没有呢。”

小雪看向我,余光中她漆黑的眼瞳忽然泛出些许笑意。然而当我将视线对向她时,那份笑容已然毫无踪影。

或许是我的幻觉吧。

不,这不重要。

我本来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小雪说,那是比她的血缘更重要的事情,必须尽快才好,必须如实地告诉她才好。我本来昨晚就下定决心,却没能找机会说出口,今早同样下定决心的我,一样只是无能地沉默着。

小雪再没和我说其他的话,偶尔的碗筷撞击声中早餐已经结束,小雪拿过我的碗打算开始清洗,而我在洗碗池前挡住了小雪。

“我来洗吧。”

“我来……”

“你……嗯,你先不用了,我有话要和你说。”

我以唐突的理由拒绝了她的帮忙,并暗自下定决心,然而就在这时,小雪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接起电话后的小雪似乎听到那边的什么消息,本来始终毫无波澜的表情,此刻竟显得有些期待。

“是谁?”

电话结束后我问向小雪。

“龚老师。”

电话的那段是小雪舞蹈课的授课教师,曾经是因为父亲的关系才选择教她舞蹈,但似乎是因为察觉到小雪独特的天赋,即使在后来父亲扔下我们后,她也一样在无偿指导小雪。

“这样啊,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最近有一个舞蹈比赛,老师建议我报名参加一下。”

“这样啊,嗯……这样……”

对于练习多年的小雪而言,比赛是十分重要的事情——我那样说服自己,是的,所以——

“说来,刚刚说要说的事情是什么?”

“不,没什么重要的事情,你还是专心比赛的事情吧。”

这不是隐瞒,只是我出于对小雪的考虑而做的判断罢了。

“对了,比赛从什么时候开始?我陪你去吧。”

“不用了,我自己就可以。”

所有来自我的好意,小雪都一定会拒绝。只要她拒绝,我所有的勇气都会消失,但这次不一样,若琪的话使我仿佛听到这段关系倒计时的钟表声,使我更加不顾一切地接近。

“我不放心的,让我一起去吧。”

“嗯……谢谢。”

令我惊讶的是小雪并没有拒绝第二次,她低下头稍许后重新抬头看向我,带着有点尴尬的笑。

“所以是……同意参赛了?”

“啊……”

是的,参赛的话需要报名费,还需要考虑差旅的问题,我和小雪都对花父亲的钱颇为介怀,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当然,小雪的愿望我都会实现的。”

我试着半嬉笑着说出这句话,我的手向前伸出,差点就像小时那样去摸小雪的头,但刹那间我从过去的梦中惊醒,将探得太近的手臂收了回来。

“可不能什么愿望都替我实现呐。”

小雪似乎也有些顽皮起来。

“会的。”

我以相同的语气说着,却并非玩笑。

“要是哪天我如果想要天上的星星就麻烦了。”

“那我会努力试试的。”

小雪稍微笑了一下,然后目光少有地笔直看向我。

“就算再怎么努力,也没法把天上的星星给我的。”

我久违地看向小雪的眼睛,却没能读出这句话的用意。她的眼睛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无暇而纯粹,也不像小阳那样直白而简单。我望着她的双眼,黑色的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未知的东西我不曾触碰。

必然如此,我不知道我们之间的那道冰墙于何时筑起,不知道她究竟从何时开始不再叫我姐姐,也不知她为何还会继续为我做饭,保持着不会太近而不会太远的距离。

人是会变的。

在我探到那个问题的答案之前,小雪闭上双眼,将身体转向后方。

“去学校吧。”

而我如今唯一能做的,唯一期望的,就是小雪至少可以留在我的身边

——那是在两天前的活动室。

“对于我现在的父亲来说,春雪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而对于现在的母亲而言,春雪是自己曾经的养女。”

意识到若琪这句话意味着什么的我,感到一阵头昏目眩。

“你是说……”

“如果是她的话,大概可以被这个家庭接受吧,事实上,我也听到过他们私下讨论这事,后来知道她在我的班上后,他们也让我试着问一问。”

我强忍着目眩问向若琪。

“你问过小雪吗?”

若琪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容有些复杂。

“我觉得问你会比较好。”

如果能被新的家庭接受的话,对于小雪而言或许会比如今更加幸福吧,可我最终没能告诉小雪一切,甚至连她的身世也不曾告诉她。

傍晚的活动室里悬浮着金黄色的尘烟,如今我再一次来到这里。

“小雪怎么说?”

“小雪……最近有非常重要的比赛,她说她不想分心。”

“这样啊。”

真的只要问我就行了吗?如果我像现在这样说谎的话又要怎么办?然而当我看到若琪如释重负的脸时,我终于明白她这样做的原因。

即使家庭已经沦落到如今的地步,若琪也依然不希望被人取代,她之所以问我,只不过是为了从我这里得到一个谎言,使自己免于因说谎而负罪。

血缘相同的我们,未能成为亲人,却最终成了共犯。

不,我没有犯下任何错,小雪现在需要的是专心应对比赛,所以我才没将一切告诉她,等到一切结束的明天,我一定会把一切讲给她听,那时候,曾属于我们,曾属于我的一切都会改变吧。

所以我暗自期望小雪在初赛后还会有复赛,复赛后还会决赛,决赛后依然会有其他事情让我无法告知她真相,期望时间能如一座往复的钟表,只会从一个今天回到另一个今天。

“没长大的孩子,总是需要有人在身边的吗……”

如今小雪已经进入了高中,身体不再似当年那样幼小,但终究也只是长高了的孩子罢了。

“是的,小雪现在还需要我……”

“不,我不是在说春雪。”

这样说的若琪苦笑着,视线前端的白键已在落日中浸透金黄。


若是在十年以前,我应该不会有机会去帮小雪填写报名的表格,那时父母会帮我们写好繁杂的信息,牵着我们的手前往通知中陌生而遥远的比赛场地,在那时的我的眼中,大人们理所应当地被告知了世上的一切。后来失去家庭的我开始在出发前的一晚苦苦搜索地图,而后在不断的使用中记住户口本上的编号,于小雪面前努力逞强的我某天忽然明白,这世上并没有什么大人,只有可以哭泣的和不能再哭泣的孩子而已。

今天是初赛的日子,早晨闹表有正常地响起,喝过早粥后基本也到了出门的时间。

“说来,穿这身衣服可以吗?”

我问向小雪,她如今一身浅棕色调的衣裙,那是去年在我的强行要求下买来的一套衣服,我虽然对舞蹈一无所知,但至少应该是需要固定的服装的吧,但小雪这一套衣服显得颇为清爽,与其说是准备参赛的舞者,不如说是乔装在门市间享受假日的公主。

“今天是预赛,准确说是海选才对。”

“哦……”

我有点没太明白小雪的意思。

去往比赛场地的路会经过那座名为桃花坛的公园,里面路线曲折,我便带着小雪绕开了它。等我们终于走入大门,来到那个巨大的地球仪前时,我偷偷看向小雪,祈祷今天的场地不会给她额外的心理负担。

初赛的位置定在当地的艺术馆。

多年前,小雪曾经来到这里参加了人生中第一场比赛,艺术馆的大理石墙壁在孩童眼中如同巨大的黑色迷宫,在脚步清晰的回音中,父母带着我和小雪来到终点。父亲并不在艺术馆工作,却始终是那里的贵客,我们在成年人的寒暄中被带到最前排,身后人群围成巨大的圆墙,如城垛迭起的是伸长脖子探望着的脑袋。

小雪比赛结束后,向我们跑来,父母夸奖起她的表现,但小雪漆黑的眼瞳却只看向我一人。

“姐姐。”

她那时还会那样叫我。

“我跳得好吗?”

我学着大人的样子,摸了摸她的头,那场景在外人看来一定颇为滑稽。

“嗯,小雪跳得是最好的!”

比赛结束后,小雪和我在父母的带领下穿过公园回到家中,那时父母的婚姻实际已经有了裂痕,但年幼的我们尚不可能察觉到那么多,所知的唯有那天的晚饭会比以往更丰盛一些。

而如今带她回家的只剩我一人。

如果小雪被带往若琪如今的家庭……这是错误的,那个家庭不会接纳她,若琪也未必能和她相处的那么融洽,我那样劝说自己,对,而且小雪忙于比赛,不会想要考虑这些复杂的事情。

我听到裁判叫到小雪的名字,于是曾经人群中那位幼小的女孩在漠然的人世间徘徊许久后,终于又一次回到这座舞台。

知道小雪会入围是在音乐响起后几秒钟的事情,同时也明白了小雪为什么说“这是预赛”,只需要几个动作就足以看出磨砺的痕迹与过人的天赋,小雪的舞蹈在海选的选手中就是这样出类拔萃。

“怎么样?”

小雪站在我面前,她的眼瞳依然如婴儿时那样漆黑,那之中却只剩我一人的影子。

“嗯……”我忽然想起多年前的画面。

“小雪当然是跳得最好的。”

那样回答她。

那座人墙已然不如曾经那般高大,我带着小雪从那之中挤出一条道路,从艺术馆的玻璃门走出后,我不禁回头看向十年前造访的大厅。

“如果时间能停下就好了。”

不小心说出了口。

“怎么可能呢。”

“或者,如果时间变化了也有不改变的东西。”

就如同今天一样,我们的家庭消失了,曾经我们之间亲昵的亲情消失了,小雪不再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孩子,但我愿意在舞台外等她,小雪也永远愿意让我等,那样的话——

“会变的,都会变的。”

我听到小雪无奈的叹息。

然后听见自己的叹息。

那之后我们只会沉默着回到家,既不会有这么多的话题,也不会站在这么靠近小雪的地方了,于是我不甘心地想让这段时间变长一点。

“对了……我们去吃个饭吧。”

“为什么?”

“庆祝。”

“还没出名次呢。”

小雪笑了笑。

“肯定是第一啦。虽然我不懂舞蹈,但是就觉得小雪肯定是第一。”

“我会当真的。”

“嗯,当真吧。”

“……”

小雪低下头,陷入沉默,许久后才再次开口。

“现在还有点早吧。”

“也没关系吧。”

“但是报名已经用了钱了,总不能再用钱了。”

这样说的小雪顿了顿。

“要不然打工还是……”

想到我自己打工挣来的数字,实在是有点惭愧。我究竟为了什么在始终在店内打工呢,我向旁边看了眼,小雪的长发与她的气质尤为相称,适才跳舞时头发也会随之舞动。这个长度的头发每天都需要些时间打理。

我剪成方便打理的短发,选择打工,大概是希望小雪可以成为一个没有那么多烦恼,可以留下长发的孩子。

或者,只是在试图用自己填补小雪失去的一切,借此将她束缚在身边。

“没关系的。”

我的选择有帮到小雪吗,我有成为一个合格的姐姐吗。

小雪又会怎么想我呢。

想要追问小雪晚饭的事情,但小雪不知为何微微叹了口气,而后有些释然地笑了笑。

“从公园里走回去吧。”

回家的路线经过公园,小雪提议从里面穿过去。

“嗯。”

公园的大门已经和小时候大相径庭,我们从行人通道走近,迎面便是一块刻着“桃花台”三个大字的石头。一旁几个小孩你追我赶,玩得好不热闹,追逐着的身影与记忆中的我们渐渐重叠。这个身高时,我曾拉着小雪在附近到处乱跑,还试着往石头上爬。那时候石头很大很大,树木也很高很高,孩童的眼里这个公园大得仿佛一个世界,到这个年纪才发现公园也好童年也罢,一个不留心就会走到尽头。

我稍稍踮起脚来,仿佛这样就能比现在多看到些什么一样。

即使这样也没有见到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只是蓦然间发现小雪已经到了名为青春的年纪,她走在我的身边,身高与当年向石头上爬去的孩子相差甚远。

世界忽然变为灰黄,我打量着那个正向石头上爬去的孩童,和在我面前这个被风撩起头发的少女,如果时间可以停止的话,我会希望自己的世界停在哪个瞬间呢。

我无法得到答案,或许明天的我会有更为幸福的人生,但曾无数次为未来失望的我不愿去期待,我只知道自己不想让这段与小雪同行的时间就这样结束,不知不觉间,我开始放慢自己的脚步。

就这样永远在这里游荡,再也不要走出去好了,心中忽然涌出那样白痴的想法。

令我有些雀跃的是,小雪并没有一个人走在前面,而是始终在我的身边,我开始逐渐变得贪婪,试着将脚步变得更慢,小雪也变得更慢,我们沉默着,除了鹅卵石路上响起的足音,没有人打破这寂静,仿佛二人都不愿太早到达终点一般。

她也还愿意呆在我的身边吗。

从孩童时代的形影不离到渐行渐远,我拼命而笨拙地去做我一切能做的事情去补救,却让两人的距离再一次被拉开。

但从家庭正式宣告破裂到现在,在名为家的港口,始终就只剩下我们两人。无论多长的旅途,通往哪里,这里都会是最后的终点,我和小雪会选择在家里为彼此做好饭菜,等着另一个人回来。

或许,小雪会慢慢变化,却不曾离开我的视线。

许久的漫步后,我们的脚步终于还是停了下来。

小雪望向面前的一棵树,刚入秋季的树叶子还没有发黄,但是这个名叫桃花台的公园既不会开着桃花也不会开着杏花,即使如此,我们面前的这棵树也还是如此明显地与众不同。

我们正处于以桃花为名的公园的中心,面前却是一颗杏树。

“时间过得真快。”

我不知道小雪说的究竟是哪段时间,只看得到她面向着杏树,语气有些遗憾。

“不知不觉小雪已经高中了呢。”

不由得想起那时与这棵树下玩耍许下婚约的我们,和那时比起来这棵树丝毫没有变化,大概脚步太快的我们先一步走到了未来,这棵树却已经生根于岁月,永远停驻在此地。

我们已经不会把杏树认作桃树,也不会再说出想要和彼此结婚那样的话了。

“嗯。”

“我们小时候经常在这里玩的。”

“我那时候总会跟在你后面。”

“有一年,我们还在这里订婚,说是等到这棵树开出桃花的时候,我们就结婚,你还记得吗?”

小雪蓦地看向我,似乎稍有些惊讶,而后她稍微笑了笑,眼神里似乎有些无奈和宠溺。

“我当然记得。”

小雪的内心似乎有什么东西我不曾了解,那未知的心绪透过相交的视线渗入我的胸口,让我的内心有些不安,但我想那一定是自己的错觉,于是我试着将那一丝不安抹去。

“我那时候连这是一棵杏树都不知道。”

“嗯。”

小雪望着杏树若有所思。

“我也一样。”

小孩子是没有烦恼的,也解不开难解的题目,那时童话一样的世界里没什么错与对,认错花名也没有关系,姐妹结婚也没有关系。大人的世界里做错的题目会被画出红色的叉,他们说姐妹是不可以结婚的,杏树是开不出桃花的。

小雪转向我。

“你更喜欢哪个?”

“哪个?”

“桃花,或者杏花?”

我大概已经成不了喜欢花卉的女孩,但是如果让我选择的话。

回到那个小小的圆滚滚的我,那时我期盼在这里有美丽的红色的雨落下,想要结婚的对象并非小雪而是电影中的爱情,我所恋慕的并非面前的树,而是误以为的那棵树会结出的花。

“我的话,大概更喜欢桃花吧。”

“为什么呢?”

一般人大概不会为喜欢一种花去找一个原因,但是我心中确实有那个问题的朦胧的答案,说到底,究竟是谁这样不小心,在桃花的中间种下杏树呢?明明一切都回到正确的轨道就好了。

我看向小雪,故意把自己的回答装饰的文艺一些。

“因为杏树是开不出桃花的。”

“是吗。”

小雪仿佛早已知道了答案,视线只是望向我身后的杏树。

“小雪呢?”

“我吗?”

“嗯。”

她的目光如此遥远,仿若凝视着当年的自己般。

“我的话,更喜欢杏花。”

即使是姐妹,也会有不同的地方。我对此本不应该有所惊讶,但此刻不安与畏惧却渐渐地将思考占据,仿佛内心深处察觉了什么一般。我稍微闭上眼睛试图让心安静,却无法将这不可言说的阴影消除。

我也看向小雪凝视着的这棵树,试图从它身上获寻答案。

“杏花吗……那又是为什么呢?”

小雪转过头,眼中倒映着我的样子,她有些哀伤地抿着嘴角微笑起来。

我熟悉眼眸中那我未弄清的情愫开始变得清晰,让投向我的视线变得无比热切而哀婉。我的内心忽然如裂开一道裂口般疼痛。

那裂口无比清晰,让我所有的幻想被击碎,而后将痛觉随着心跳一次一次撞上我的胸膛,秋风拂过我的裙摆,凉意从腰间开始向上,逐渐侵蚀着我因疼痛而麻木的躯体。

通向小雪内心的那扇门被打开,那一刻我终于知道我不想了解那其中我一直期盼的答案,我努力将门掩上,但终究无济于事,门内的答案推开我的身体向外涌出,将一切的因果连系起来。

小雪眼中清晰的眷爱,并非与我同样的亲情。

伴着初秋清冷的风,小雪的回答从我耳边传来。

“因为杏树,是开不出桃花的。”

“您和春雪真是姐妹呢。”

若琪的声音响彻于我的脑海。

不知何时开始与疏远我的小雪,不再踏入彼此界限的小雪,不愿意再称呼我为姐姐的小雪。

她与我,是如此相似。

因为重视而无法靠近,因为害怕而不敢向前,若是向前一步试探便可能打碎已经拥有的所有美好,不如退后一步变成窗间深蓝色的影子沉默地守望。

我曾以为,小雪就在我前方,只要我稍微努力就可以追赶。我以为踏上歧路的二人终会在相同的前方相会,却不知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前断然不会有交点。

哪里错了,到底从哪里开始错了,啊,对,我意识到,从最开始一切都错了,可那些明明不是我的错,不是我将她带入这个家庭,不是我让父母的关系无可疗愈。

那我究竟是在哪个瞬间,弄丢了我最重要的小雪呢。

远处一声鸣笛将我从梦中惊醒,四周再没有其他声音,小雪站在我面前,有些贪恋地凝视着我的双眼。

“回家吧,姐姐。”

久违的称呼,我无法高兴起来,因为那声音好似释然,却又如此痛苦。

小雪转过身,长发随之飘动,随后她坚定地向前走去,仿佛要把什么东西甩在身后一般。

“嗯。”

我跟在身后,保持着不会碰碎的距离,如今她走在前方的身影似乎有些虚幻。

当晚,我给超市的老板打通了电话。

“啊,这样啊……行,我也觉得你这个年纪不该打工,专注在学业上才是对的。”

我道了声谢谢,合上了手机盖。

我将头深深地埋在腿间,握着老式手机的手臂无力地垂下。

一切的闹剧,不过是我的自我满足。

小雪说的是对的,即使再努力,我也无法送给小雪我触及不到的星。


辞去工作的我才周一就已经泡在小阳的活动室里。小阳的钢琴还是进步不大的样子,不过大概想走个艺术生还是可以的。

“小阳。”

我试着叫了叫她的名字。

果然钢琴的声音瞬间就停了下来。

小阳转过身来歪着头看向我的样子有点可爱,我趴在桌子上,将手搭上她的肩膀,戳了下她的脸蛋。

“我喜欢你。”

小阳被我突然的告白惊了一下,随即立刻做出了反应。

“我也喜欢你!”

“骗你的。”

“你这个玩弄感情的骗子!呜呜呜!”

小阳夸张地做出抹眼泪的样子。

我又得寸进尺地戳了小阳的脸蛋两下,小阳小狗一般不满地晃起了脑袋,让有些自来卷的头发来回地拍打我的手指。

“我能问个问题吗。”

“我不听我不听,你这个负心汉,哼!”

我不管摇着头拒绝着的小阳,擅自把我的问题抛了出来。

“如果我说的是真的,你会怎么办。”

“真的?”

小阳晃着的头停了下来,又变成歪脑袋的姿势。

“如果我真的对你说喜欢你的话。”

“结婚!”

“……我是说真的。”

“我的感情也是真的!所以说——啊疼!”

我的手指用力地戳了下小阳的脸蛋。

小阳装作委屈巴巴地揉着脸蛋,一边开始认真思考我的问题。

“嗯……如果是真的的话,我大概会哭出来吧。”

“好伤人啊。”

“哎?我才不是因为讨厌才哭哎。”

小阳看向我。

“因为,这样就做不成朋友了嘛。”

“嗯……是吗。”

直率的小阳总是善于让我感到开心。

“虽然都会说‘以后还想要继续做朋友’,那个百分之百是谎话啦!”

“确实呢……”

无法反驳。

“所以小阳就不会和我做朋友了?”

“唔……”

小阳用手捏着下巴,皱着眉头努力思考着。

“还是会的。”

“我可是喜欢你哦。”

“即使那样我还是不想和小雨变疏远嘛!”

“这样啊。”

“心情好点了?”

“我心情很糟糕吗?”

“嗯,中午吃饭的时候就看得出来。”

我早饭会稍微多做一些给我和小雪带到学校,小阳也会带饭,所以中午的时候我会和小阳一起在教室吃。

害怕夜晚的话,只要早点睡觉就好了——我将头枕在手臂上望着曾经给出我如此简单建议的小阳,总觉得自己或许没什么该烦恼的事情。

我不想失去小雪。

我只需要知道这个就够了。

“好多了。”

“说来小雨竟然会问这个问题呢,被告白了?”

“没有哦。”

“周志云?”

“没有哦。”

“难不成是被女孩子……”

“都说了没有啦。”

我赶紧掩饰了下自己的心慌。

“作业有借到吗?”

“有哦。”

我翻了翻书包,拿出周志云的作业本来。

现在我不用去打工了,每天都会去活动室,所以请把作业借我吧,这样和周志云说了之后。“和那个没关系吧……”周志云叹了口气,还是把作业借给了我。

还是男孩子简单,心思一眼就能看透。

“哦……”

小阳接过练习册,却没有直接放进书包,而是看了眼封皮上的名字,然后漫无目的地翻了翻书页,最后合上书,又看了眼封面的名字。

整理好作业本有些卷起的边缘,小阳小心地把作业本塞进自己的书包里。

我没有注意到这一系列小动作,只是趴在桌子上,享受着洒落在身上的阳光的温暖。

想要去打工,想要为小雪做些什么,想要让她把我看做姐姐,这一切不过是我的自我满足而已。我所做的一切并没有让她离我更近。

那就放弃这一切吧,从现在开始,只是陪在小雪的身边。

打工已经辞掉了,平常可以在活动室听小阳弹钢琴,回到家里就可以等待小雪学舞蹈回来了。

似乎没有什么在向坏的方向发展。

不过当我回到家里,做好饭等小雪回来这种事情并没有发生,小雪已经在家中等我了。

小雪的身后捏着什么东西,大概是一小打纸,小雪的表情有些奇怪,以往的表情即使看不懂,但总归见过,而这次她的表情却如此陌生而莫测,她难道在高兴吗?

“今天没有舞蹈课吗?”

“下午请假了。”

“下午?学校也?”

“嗯,身体稍微……”

我走上前,没有顾虑任何事情,就这样把手放在小雪的额头上。

久违的温热的感触爬上我的手掌,小雪如同受惊的小猫一般不敢动弹,就这样低垂着视线等待我确认完毕。

“嗯……好像没发烧。”

并不觉得小雪的额头有什么异样,虽然我平时也不会有机会触碰。

“已经……没关系了。”

“这样啊,那就好。”

即使害怕小雪讨厌,在听到她身体不舒服时,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去感受她的体温。

我望着她深黑的瞳孔,端正的体态,以及与之相称的长发,小时候的她并不是这样,但即使如此,我仍能看见这个少女的背后,藏着那个粘着我的妹妹的影子。只是这样,望着她就会有温暖从心头升起,将我的胸口填满,那温暖是快乐或者痛苦都已经不重要,我依然愿意为之付出一切。

“小雪也长大了啊。”

“嗯。”

我从不会随意和小雪搭话,以往我总会于若即若离的距离徘徊,但如今的我不知为何感觉可以和她无话不谈。

我审视着自己莫名的勇气。

我爱着小雪,尽管与小雪对我的爱有所差异。以及,尽管有所差异,小雪也爱着我。

无论小雪是否和我走在相同的道路上,无论小雪的感情该被画上对号或者是叉,交给别人去吧,小雪就算把所有的题目弄错,我对她的感情也不会有变化。

至少我不会失去小雪,这就足够了。

“我大概不是个合格的姐姐。”

小雪看向我,似乎有些疑惑。

“从最开始到现在,我什么事情都没有做成。”

我阻止不了家庭的变故,给不了小雪更好的生活,也无法让小雪不再孤独。也恐怕正是这份孤独,让小雪对我的感情发生了转变。

“对不起。”

“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开始,所有难过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好像姐姐都会在。”

小雪带着微笑凝视着我,仿佛也在凝视着我背后那矮小的身影。

“姐姐会牵着我的手,挡在我的前面。”

“但……”

“我很幸福。”

小雪的表情中没有半点虚假。

“但我没有一次帮到过姐姐,从以前到现在,我做过的唯一的事情就是在添麻烦。”

有些哀伤的神色映入我的眼瞳。

“不用理会这么麻烦的妹妹也可以的。”

那与我如此不同而又如此相近的倒影,正在飘摇晃动。逐渐地变成那个怯懦而不安的自己。

我向前一步,抱住露出那样表情的小雪。

“我永远不会离开小雪的。”

小雪的身高如今已经和我相近,但她依然稍稍弯腰,将头沉在我的怀里,我看不见小雪的脸,但在内心的某处,我似乎能感觉到小雪正在微笑。

“这样说我会变任性的。”

“嗯。”

“会变得很任性的。”

“那我会很开心的。”

小雪的身后仍捏着那一小沓纸,没有把手伸出环抱到我的身后,但却正把身体向我的怀里依靠。

“我也会永远在你身边的,姐姐。”

“嗯。”

我们以交错的姿态,许下永远的誓言。

“要是没有小雪的话,我大概会活不下去的。”

小雪的呼吸略微停顿了下,而后语气认真地对我说道。

“不要再说这种话了,姐姐。”

“嗯。”

只要是小雪的要求,我都会接受。

“你有什么要告诉我吗?”

我仍有些好奇小雪背后的纸。

“没什么,这样就好。”

小雪的手开始用力,就这样把那一沓纸逐渐团到手心。

我不打算去追究小雪想要隐藏的秘密,我有些贪恋于小雪柔软的触感,因为这感受给了我再一次拥有了整个世界的感觉。

我的视线穿过窗口,入秋后的树叶有些边缘开始发黄,今后会越来越冷吧。小雪的选择会改变吗,我会得到更多的幸福吗,未来会是像逐渐繁花遍地的春天,还是像如今这样逐渐凋零的秋呢,但无论如何,我相信我们的生活只不过如这四季般轮转却不会改变,所以——

“这样就好。”

发出声音的不是我,而是在我怀里的小雪。

秋季的黄昏,映照于地板的光色被红霞微染,小雪的声音消散后,空荡的家里寂静得听不见任何声音,那一瞬间我在幻觉中忽然看到在那蓝色深海中抱着小雪不断下沉的自己。

小雪的手再一次用力,静谧的空气中唯有纸团被握皱的沙沙声向四周弥散。


“可以去你的房间看书吗。”

饭后小雪如是提议,我当然不会拒绝,于是来到我房间的小雪如今正趴在我的床上。

我们家里的书架有许多老旧的书刊,不过我基本都没碰过,想必小雪也是从那里拿的。我也没有其他的事情做,只好从书包里拿出还剩下的一些作业。

我的桌子大概是同龄人里最贵的——将钢琴的琴盖一合,我就在这上面写作业,这个钢琴盖已经许多年不曾打开了。

所以这间房间里不会再有音乐,但小雪翻着书页的声音伴随着我笔尖的沙沙声传入耳朵,于安静的星夜中,这混响格外清晰。书页翻动,哗啦一声如同响在我的耳边。小雪看着书,脚闲不住地抬起又落下拍打着床板,我们没有交流,就这样用无声的休止符填满每一个节拍。

这场无声的旋律持续了很久,直到我所有的作业都已经完成。

“小雪没有作业吗?”

我有些好奇优哉游哉的小雪。

“已经写完了。”

小雪并没有留恋书上的文字,直接把头转向我,这动作竟有些像会把音乐停在两个小节之间的小阳。

“真的吗。”

“嗯。”

毕竟小雪请了半天的假,很难判断她到底有没有写,但以我的了解,小雪可不怎么爱学习。

“可别变成我这样的人哦。”

“嗯?”

“是说学习,这方面我可是反面教材。”

小雪笑了笑。

“姐姐想让我好好学习吗?”

“嗯……这样说不准确吧,准确地说,希望小雪能过得更幸福一些。”

“学习可不会让我幸福。”

“我是说以后啦。”

“这样啊。”

小雪将枕在下面的手臂伸展开,伏在床上看向我。

“那就交给我自己决定吧。”

只要视线相交,小雪总是会露出笑意。

我试图看清小雪眼中自己的样子却不能看清,不过,想必那里的我也一样在微笑吧。

小雪的舞蹈天赋,大概也不需要走读书的路了,稍微懒惰一点我就纵容她一下吧。

我将书本都收拾到书包里,而后望着合上盖子的钢琴发呆。

我也去拿本书好了。

“作业完成了?”

“嗯,在想要不要也去拿本书什么的。”

“钢琴,不弹了吗?”

“已经不弹好久了。”

我苦笑了下。

“嗯,我知道。”

毕竟小雪也和我在同一个家里生活。

“但是我稍微有点想听了。”

“会很难听的。”

“没关系。”

我看向钢琴,之后试着不去思考那些让我畏惧的害怕的东西,只是单纯地把一直盖在上面的黑色琴盖掀开。

我几年未曾做过这个动作了呢。

真正掀起来的那一刻,却发现这盖子根本没有想象那么沉重,我看向被掀开的琴盖,大脑有种空空的感觉。

是因为让我弹奏钢琴的人是小雪,所以才如此轻松吗,还是说,盖在这钢琴盖上,让我始终无法将它打开的那块石头,早已经风化成沙,被时间吹散了呢。

多年未动的钢琴内部大概已经僵硬,我手指轻柔地捻过钢琴,试着温柔些将它唤醒。

走音好严重。

它也是,我也是。

我在意地瞟向身后,小雪在音乐方面并没有太过于超常的天赋,好像并没有发现这架钢琴的异常。

“想要听什么吗?……虽然这么说,但是我已经什么都不会弹了。”

“什么都可以。”

“这可是最麻烦的选择了。”

小雪有点抱歉地笑了笑。

“那就,姐姐还有记忆的?”

“嗯……没有呢。”

“全忘了吗?”

“倒是可以试试,不过难得给小雪弹,还是想要弹得好听一点。”

“我觉得很好听啊。”

“我还没弹呐。”

“刚才的就很好听。”

“刚才只是在按和弦啦。”

“就那样也可以。”

我妹妹的要求还真是不高,这样想着我搜罗到一首曲子。

“那就这个吧。”

“嗯。”

还没等我说出名字,小雪就已经同意。

我将双手悬在琴键上,觉得相比于过去,视野中的钢琴竟如此狭窄。

我搜索着记忆按下第一个音符,随后还未等下一个音符被记起,手指便已经向着正确的位置寻找过去。

想要记住什么并不容易,而想要忘掉也并没有那么简单。

音符一个个被连接,逐渐变得流畅而起伏,钢琴仍然是走音的状态,不过也恰配得上生疏的我。

这是首普通的练习曲。

我确认着自己手指的状态,生疏的动作,即使钢琴中流出的音色并不算优美,但仍然可以窥见音乐的一斑。

那是一个并不长的曲子,稍许时间后,伴随着渐弱的弹奏,我的演奏走向曲终。

余音许久才完全消散,小雪的在那之后才小心地询问。

“怎么样?”

“该是我问你才对吧。”

我不禁莞尔。

“嗯……我听的话只会觉得好听,听不出来什么哦?”

“说实话弹得挺糟糕的。”

“弹错了吗?”

“嗯……倒不是弹错了……也算是弹错了吧。”

我有点纠结于自己的表达。

“没有弹错音,只是‘不该那么弹’而已。”

“哦——”

小雪答应了一声,不过看上去并没太弄懂。

“总之既然小雪满意那就好。”

“我是不是该鼓掌啊。”

“不鼓掌我也会为你弹的。”

小雪抓着枕头抱向自己,有点高兴地用下巴蹭了蹭。

“谢谢。”

本来是我想说这句的,这叫我怎么办呢。

“还想听什么吗?”

“刚才的就行。”

“总听一个会腻的哦。”

练习的时候是另一回事,对于听众而言还是多换换曲目好一些。

“嗯……”

小雪思考起曲目来,双脚又开始不自觉地拍打着床板。

“姐姐最常弹的那一首,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听。”

我明白小雪说的那一首究竟是哪一个曲子。

那首曲子是父亲的作曲,《桃花飞舞》。

据说那首曲子是为我而作,我能听懂曲中春光烂漫,无数桃花落下,如同一场粉红色的雨。我不知道我的名字是否是从这雨中得来,我曾经很爱弹这首曲子,那天把小阳带到家里我弹的是这个,那之后即使家庭日渐走向崩解,它仍然是我最常弹的曲子。

父亲对我的爱,那个温暖美好的家庭,曾真真切切地存在过,只不过又消失了而已。

答案怎样都好,我已经不会在意那些。

小雪要听,我就会演奏,不过。

“抱歉,那个曲子难度太高了,现在的话估计弹不了。”

无论心里怀抱怎样的热切,现实还是现实,我的荒废的琴技已经比这架多年未调音的钢琴不逞多让了。

“那就换一个吧。”

“嗯。”

令我意外的是小雪选了一首流行音乐,我根据自己在街头听到的记忆,勉强弹了下来。

一曲又一曲,我开始渐渐沉入音乐的世界,虽然仍然笨拙,但我肌肉的记忆与大脑渐渐开始恢复,弹琴的方法逐渐变得更熟练。

我像以往那样再一次抛开一切弹起钢琴,仿佛那个坐在爸爸腿上好奇地摸向琴键的孩子一样,仿佛自己从未失去过什么,琴声中我想起曾摆在窗台的那张所有人都笑着的旧照片,或许可以从床底拿出擦拭好后,重新放在窗台,那样时钟一定会开始倒转,至少回到我和小雪对着杏树许愿的那个冬季。

我身处父亲特意选择的隔音的房间,即使入夜也没有邻居打断这场演奏,我想继续弹下去,一直到天明都可以,如今的我仿佛拥有整个世界,但忽然得到了太多却让这一切如此虚幻,我不停弹奏,仿佛自己停下来的话我就会从这个虚幻的梦中醒来。

再长的曲子总要结束的。

小雪的身体才恢复,现在该是睡觉的时间了。

曲终,手指离开钢琴,而那若隐若现的声音久久不能消失,我坐在钢琴凳上,有些不愿离开。

“该睡觉的时间了。”

“嗯。”

回头看去,不知何时小雪看的书已经被收到了窗台上,本人却仍然躺在那里,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我可以在这里睡吗?”

我有些惊讶地看向小雪,我从未想过她会主动提出这样的要求。

“当然……不去你的房间吗?”

我的房间是曾经父母的房间,不知道小雪会不会仍然介怀。

“就在这里吧。”

小雪换好睡衣后把被子一点点扯过来裹在身上,然后伸出右手掀开一角,示意我过去。

啪,啪。

见我愣在原地,小雪又轻轻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无法拒绝小雪的请求,同样无法拒绝的,还有小雪身上逐渐向我扩散的体温。

我渴求小雪的温暖。

我关上灯钻进小雪的身边,小雪的身体和我一样总是有些冰凉,我面对着小雪躺下,小雪的手臂便向我伸来。冰凉的触感开始将我缠绕。

我们果然很相似。

黑暗之中小雪的手臂缠得越发紧密,仿佛想要让捕获的猎物窒息一般。夜幕的掩护中黑色的眼瞳死死地锁住我的双眼,星与月的辉映下,我看到小雪的嘴角微微扬起。

我将疑惑抛向面前的小雪。

“怎么了?今天格外可爱呢。”

“真的吗?”

“嗯。”

“那我会努力保持今天的样子的。”

“不这样也可以的。”

小雪并没有做出承诺。

“那样会压到头发哦。”

我示意小雪她的长发几乎是散在床上的。

“没关系的。”

小雪的头发散落于身旁,较夜空更为漆黑,那深黑的颜色呼唤着我我拾起其中的一缕,放在手中仔细端详起来。

我盯着手中的长发,上面仿佛寄宿着回忆与时间。我渐渐松开力气,让手中的头发滑落,如同握不住的时间于我的手中消散。

顺着发丝向上寻觅,现在到那时小雪一直是个坚强的孩子,只有在生病的时候,才会不顾及地去表现自己任性的一面。

“你的身体真的好了吗?”

“嗯。”

夜风从楼房间吹过,老旧的窗台在夜风的摇晃下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已经没关系了。”

“主要是你这个样子,我总觉得自己在做梦一样。”

似乎一场随时会醒来的梦,当阳光照进我的室内,我会发现小雪不在我的身边。

小雪却好像对我的回答有点惊讶。

“不会觉得我烦吗?”

我的语气坚定异常。

“不会的。”

“我倒是觉得。”

“嗯?觉得什么?”

“好像是在做梦。”

“是吗。”

“嗯。”

我犹如置身终将醒来的甜蜜梦境,四周的一切都是那样温暖美好,而又朦胧。我不再去思考,让自己向着迷雾的深处走去。我不禁在想,如果能在这个温暖的梦中死去,该有多好。

“姐姐。”

小雪的手抚摸着我的脖颈,向我的咽喉靠近,冰冷的触感将我从幻想拉回她深色的眼眸中。

“姐姐。”

小雪再一次轻声呼唤我,我看向她的双眼,那倒映着我身姿的水底暗潮涌动,情爱的深处黑色的影子在飘摇,显得贪婪而危险。

轻轻用力,我脖子上冰凉的触感更加明显,小雪对着我轻轻微笑,耳边传来她虽如呓语,却无比清晰而冰冷的声音。

“杀了我吧,怎么样?”

她如秋夜月光般的视线中暗藏着无比的炽热和真诚,我一时不知道该以如何的表情回望。

“开玩笑的。”

似乎不想让寂静持续太久,小雪更正了下自己不经意间流露的情感。

可面对她迷离的眼神,我不禁也试着放松理性的束缚,让自己沉入的意识深处。

我在身体上方的手臂伸向小雪,在她有些错愕的目光中,我将三根手指伸开比成枪的形状,让它的前端向小雪的胸口抵近,最终抵住她跳动的心脏。

较四肢更为温热的触感,随着一次次心脏的跳动传入我的指尖。

那一定是漂亮的红色,这样想着的我。

想要将其占据,想要将其洞穿,想要将其跳动的外壳破坏殆尽,想要将其温热的内容掠夺一空般——

抬手。

“砰。”

盯着心脏的位置,迷离着双眼带着些许睡意,发出声音。

小雪看向我,神情从错愕逐渐变成满足。

“晚安,小雪。”

“嗯,晚安。”

向我已经松开力气的手掌触碰,而后交缠,小雪幸福地闭上双眼,与困倦的我一同坠入秋夜漫长的梦。


第四章 她如春日之雪

我在奔跑。

咔嗒。

四周一片白色,我看到自己向着后方,一边回头确认着一边奔跑,好像在躲避着什么。

咔嗒。

什么声音传入我的耳朵,由微不可闻逐渐变得清晰。

视野纯白一片,模糊的大脑只剩下直觉般的感知,我奔跑着,只因觉得那声音会把我拉走,将我从这个世界放逐。

我向旁边探去,想要抓住什么东西让自己不被拉走,我在模糊的景象中摸索,手指间终于触碰到什么。

一丝温暖传入我的手指,一切忽然消散,另一个世界逐渐清晰。

咔嗒。

火车于夜间穿梭,车轮碾过铁轨之间的缝隙,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

我看向将我惊醒的温暖的源头,我不知何时握住了小雪的手。

“……抱歉。”

然而没有任何回应,那温暖沉默着向前逐渐试探,逐渐将我包覆得更深。

小雪的手指向前穿过我的指间,与我十指相扣。

与那座城市中相对繁华的风景迥异,这座车厢里只有衣着朴素甚至有些邋遢的贫穷市井,行李架上塑料布袋杂乱地堆放着——列车正从比赛场地返回我们的家乡,夜色中人声穿过风声,熄灯前的时间里,这里还会再聊上一百多公里的柴米油盐。在这一趟疲乏的奔波中一对握紧双手的女孩究竟又能有多显眼呢?这么大的女孩子大约偶尔会和朋友手牵手,所以大概我们在他们眼里只不过是小阳那样的女孩罢了。

今天小雪的体温有些格外温暖,交缠着我的手稍稍捏了一下,温暖之余稍稍让我皮肤有些发痒,我知道她向我寻觅的温度不是亲情。

她是否会为得不到回应的爱而痛苦,我无从得知,我只是觉得如果我也能喜欢上杏花就好了,那样我大概会干脆带她搭上一辆列车,永远地与过去告别。

可我却依然只能将小雪视作妹妹。

“这次也没什么悬念呢。”

“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一遍了吗。”

小雪稍微笑出了声音,大概是感觉重复话题的我有些像年事已高的老奶奶。

小雪的复赛已经结束,刚刚结束的比赛和玩耍一般的初赛完全不同,虽然同样少不了一眼就知道会出局的参赛者,但很多选手和小雪之间我这种外行已经看不出什么太大的差距,即使如此结果发布的时候小雪依然名列前茅。

“感觉再说一遍也可以吧。”

因为确实很厉害。

“太羞耻了不要再说啦。”

咔嗒。

桌子上对面那对老年伴侣的水杯以几乎无法察觉的幅度震动了一下,我有点担心已经在边缘的杯子会掉落,于是将它往我这边稍微挪了挪。

“决赛是元旦之后了呢。”复赛获得决赛资格就已经有奖状了,领取的时候还同时给了一个单子,我之前在上面看到了决赛的日期。

“是吗?”

“你没看吗?”

“嗯。”

我从小布袋里翻出那张纸,再一次确认了时间。

“1月4日……会在寒假之前。”

“这样啊。”

小雪只是扫了下这边,并没有探过头来仔细确认。

“稍微有点晚啊。”

我听到小雪微弱的叹息声,转过头去,却发现小雪一如既往地端坐着,表情也没有什么异常。

或许是幻听。

“那样坐着太累了,小雪。”

不知道是不是学舞蹈的原因,无论站着或者坐着,小雪的上半身都会挺直得非常好看,但我觉得这样实在太累了些。

“嗯。”

小雪自己也没有否定,她视线依旧低垂着看向前方的椅子的地下,过了一会我才听到她再次开口。

“我可以靠在你身上吗。”

小雪没有叫我姐姐。

“嗯。”

坚硬的触感抵上的我的肩膀,小雪正将脑袋的重量压到我的肩上,头发因摩擦而发出小小的沙沙声,淡淡的洗发水味逐渐将我环绕。

小雪的身高和我几乎一样,这样靠着我的肩膀,小雪的姿势稍稍有些奇怪,而且久而久之我的肩膀也开始被硌得发疼。

就在这时,车里的音响被接通,一段严重失真的音乐响起,而后传来乘务员的声音。

“各位乘客,列车即将熄灯,请看管好您的随身物品,祝您晚安。”

声音消失,乘客纷纷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乘务员最后一次检查乘员的车票,一路的嘈杂潮水般褪去后,列车的灯光开始从前向后渐次熄灭。

“小雪。”

“嗯?”

小雪稍微抬起头看向我,我把她的头发扶起,另一只手牵着她倒向我的大腿。

即使已经深夜,但借着一些乘员手机微弱的光,仍能看到她的目光有些惊愕。而后小雪稍微确认了下我腿上的触感,就这样稍微弓着身子躺在上面。

直到刚才为止还在挺直身子的小雪现在正稍稍猫着腰躺在我的腿上,我看向她的姿势,不由得联想到趴在人身上睡觉的小猫。

“喵。”

我不由得轻轻叫了一声。

“为什么要学猫叫嘛。”

小雪哑然。

“总觉得你会答应。”

小雪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但稍稍过了会儿,又忍不住用脸往我的身上蹭了蹭。

“喵。”

“怎么又来嘛,我又不是猫。”

“呀,真的吗。”

“当然啦。”

“这样啊。”

于是我摸了摸她的头顶,这回以她可以听懂的方式说道。

“晚安,小雪。”

“嗯,晚安。”

硬座上的乘客们纷纷开始寻找自己舒适的姿势,我看向对面老年的夫妇,他们也在试着依靠在彼此的身上,老奶奶注意到了我的视线,向我投来礼貌的微笑,我也回以差不多的笑容。

手机一个个熄灭,而后世界便是灰黑色的。

该睡了。

我为了不打扰到小雪谨慎地挪动着我的身体,试图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最终我决定将额头抵在桌子上入眠。

慢慢地躬身,将头抵在桌子上,于是我的视线自然地看向我双腿上的小雪,却发现她的双眼仍然在睁着,黑色的双瞳与夜空同色,正看向低下头的我。

“睡觉吧。”

我试着用眼睛说出这三个字,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小雪的眼睛似乎听懂了什么,我稍微眯起眼,她也稍微眯起眼,就这样,我们同时闭上眼睛。

记不得自己曾多少次想过让时间停止了,小雪远离我的时候,我曾经想过让时间停止于过去,我也想过让时间停在现在,在我和她能说上话的那一个瞬间,在公园里一起散步的时候,在我重新接受并得到她的那个瞬间,在我在我的房间里为她弹琴的时候。

我无数次想过让时间停止,而现在又觉得,不选择那些时间,就是现在的话,让时间停止似乎也不错。

然而时间一次也未曾停止,然而我还是一次次地想。

咔嗒。

我似乎再次听到火车有节奏地声音响起,意识到那声音的我不禁开始记起数来。

再怎么胡思乱想,也终究会迎来明天的。

桌子有些硬,我将手放在额头与桌子之间,而后让意识与车厢一起被夜晚染上灰黑,就这样逐渐地沉沦,溶解。

再数上几次就晚安吧。

我想我的周围有一个深蓝色的玻璃球,那深蓝的颜色逐渐变为无色的白之后,我终于投身于梦境,在梦里我久违地梦见小小的小阳跑在前方,而我在她后面,追得无比吃力。

我清楚为什么自己会做这样的梦。

那是几天前的事情了。

我坐在活动室中,最近的我似乎和小阳聊天的时间有点变少。回家后的时间我想尽可能地和小雪一起度过,所以我会在学校早早地把作业解决。同以往一样,小阳在一旁弹着钢琴,这次阳光早早地射入了活动室。

我起身将窗帘拉上。

虽然阳光已经没有那时那么强烈了。

时间从琴键间缓缓流淌,学校的钢琴虽然是旧艺术学校的遗产,但肯定不是什么贵重的牌子,即使如此若是勤于维护,也会比那时候多年未弹的昂贵旧琴发出更悦耳的声音。

离社团放学还有一小段时间,小阳弹奏一曲完毕,声音于活动室内逐渐消失。我写完作业收进书包里等待片刻,小阳却没有弹下一首曲子。

“小雨……”

片刻的寂静后,小阳开口说道。

不像是平常精神饱满的她,小阳的语气里满是犹豫。

“怎么了吗?”

或许是太久未经历的幸福时光让我有些麻木,我向来敏感的直觉并没有感受到什么。

“那个……有个事情啊,嗯。”

“什么事情?”

“并不是小雨的事情啦,也和小雨没有关系。”

“嗯。”

“但是还是觉得,该和小雨说一下。”

“你今天好奇怪啊。”

我将收拾好的书包抱在身前,趴在上面笑了下看上去扭扭捏捏的小阳。

“有吗,哈哈哈。”小阳抱歉地挠着脑袋。

“嗯,有呢。”

“那个什么……”

深秋的风很小,窗帘随着风轻轻起伏,不时露出细小的缝隙让阳光穿过,放学许久了的学校如无人般安静,即使如此我也没有出声,怕漏听小阳告诉我的她想要告诉的事情。

“我,有男朋友了。”

秋风止息,正飘动的窗帘失去力气无力的垂下,我的耳边忽然一阵鸣响,害得我听不到任何声音。

“……周志云。”

想不到别人。

“……嗯。”

小阳不知道是害羞还是愧疚,总之少见的低下头,没有直接看向我。

我视线绕过小阳,看向侧边的窗台,那时候抱着我的小阳是怎么说的来着,回忆忽然变清晰,那时小阳的声音出现在我耳畔。

——“我有小雨就够了嘛!”

……

你个骗子。

……!

我惊讶于自己内心深处发出的怨毒刺耳的咒骂,随后我立刻用祝福的话语将那声音掩埋,劝说自己那并非自己真正的心声。

“不是挺好的吗。”

周志云的话,长得不坏,学习也不错,为人正派,几乎来讲是一个完美的人。除了有些单纯之外。

不过单纯也是美德。

“……谢谢。”

“……”

“然后午饭的话,不能和你一起了,抱歉。”

“没关系。”

“嗯……”

小阳没有再说出什么,我也没有理会。

公路上两声鸣笛响起而后消失,秋风再次吹起,道旁干涩的树叶被吹得哗啦啦地响动,窗帘被闯入室内的冷风卷起,我才意识到许多叶子已经开始枯萎,道旁已然有落叶堆积。

小阳转过身去,将手指放在了琴键上。

音乐再一次从钢琴里传出,却有别于我曾经听过的乐章。

那段我阔别多年却仍然熟悉异常的旋律,从我的双耳闯入我的记忆。

十年之前,抓住小阳手掌的我,深信自己一定是抓住了我黑暗人生中的唯一一束光。将小阳带进空无一人的家里后,我为她弹奏了一首我最擅长的曲子。

我为何会将这首为我谱写的曲子弹给小阳呢,那时为我谱曲的人已经变得逐渐陌生,我将这首曲子送给小阳,究竟是想要寄托什么呢。

音符加快,渐强,桃花绽放,盛开。我看到幼小的小阳在钢琴前,练习着这首对孩子而言太过困难的乐曲,那缠绵的音乐持续许久,引领着我逐渐步入了粉红色的一整个世界,那里芳菲正好,没有多余的树叶,只有红与红相映。

而后随风飘舞,乱落。

伫立于花雨的深处,向四周环视,这一切竟如此深情却不哀伤。

随着华美的音乐谱出的不间断的高潮,曲子渐渐到达尾声。

穿过飞花走出桃林,一片纯白包裹住面前的一切。好像要确认那桃花是否会消失一般,蓦然回首,发现那世界渐渐远去,纷纷的桃花逐渐变慢,终于静止。

那如画般定格的景色,竟然与闯入前远望的那个世界,如此一致。而我面前那位童年的玩伴,已恍然间步入青春。小阳端坐在钢琴前,静静等待着潮水般的声音从耳畔退去。

她为了这首曲子,练习了多少呢。

跟不上小雪,跟不上小阳,我的脚步大概有些太过缓慢,所以才会格外惊慌于她们的改变。

但大概,即使小阳还是像兔子那样向前奔跑,也依然不会将曾经的那个我熟悉的小阳落在后面。

小阳从钢琴前转过头来,神态仿佛在询问我刚才的怎么样。

“你还真是会讨人开心。”

我趴在桌子上看向她。

“是吗……嘿嘿……”

小阳摇晃着身体傻笑起来。

“小雨没关系了吗?”

“我看起来像有事吗?”

“因为从之前开始,你就一直抓着我的衣服不放。”

小阳看了眼我抓着她衣服的手。

“有吗。”

“什么‘有吗’,你现在不都还在抓着嘛!”

“那是我觉得冷了吧,要把你衣服抢过来。”

“哇你这个人!”

我笑了笑,松开手,小阳的衣服落了下去却没恢复原样,好像被我抓的有点皱了。

“一起回家吧。”

小阳看向我,再一次露出了熟悉的笑容。

“嗯!”

我收拾好书包,像以往一样和小阳一起踏上回家的旅途。

小阳,你说过如果害怕黑夜的话,早点睡就好了,可如果害怕明天,又该怎么办呢。

我没能这样问她,如果我可以像小阳那样能够享受青春,就不会将她这样束缚在身边,如果我能像小雪恋慕我那样恋慕着小雪,就可以让横亘双方的那道冰墙消解,但什么都做不到的我只有祈祷。

早上帮小雪把头发梳好,和她一起走进校园,放学后再和小阳一起在活动室里泡上一会,回到家后做饭,小雪很快就会回来。之后小雪还是一样会拿着书到我的床上,让我为她弹奏些什么,直到夜晚到来,我们关上灯光一同入眠。我的钢琴进步很大但仍然不怎么样,小雪的书也始终没有看完。

在那样的日子里,我会不断祈祷,希望小阳永远留在那间活动室里,希望小雪的那本书永远翻不到结局,祈祷我暂时还不会失去她们,祈祷我所珍视的、赖以为生的所有,永远永远不会改变。


在梦境中徘徊许久后,意识终于被允许回到现实,随晨光一同沁入意识的还有偶尔响起的背包拉链声,常出门的客人们会知道这是一段旅途结束的预铃。

手指被额头枕得有些疼痛,我试着睁开双眼,而后不舍地起身。

小雪少见地没有被日光唤醒,平常的话我和她基本都会在上学之前起来,所以我也没什么机会叫她起床。但现在她一动不动地躺在我的腿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看样子是确实还睡着。

“小雪?”

“……嗯……”

小雪的声音十分微弱,仿佛从闭合的声带中挤出来的一般。

“快到站了。”

“……嗯。”

我们居住的小城市不是终点站,如果想要下车的话,现在就该收拾行李了。然而小雪虽然已经醒了,却只是把头转过来看向我,并没有要抬起的意思。

“要收拾行李了。”

乘客很多已经纷纷起身开始把他们的行李箱从上面的隔板中拿下来,我们虽然只有一个包裹,但也还是先准备完为好。

“稍微等一会?”

“嗯,那就等一会吧。”

小雪总是喜欢盯着我看,我并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开心的。尽管如此,小雪希望就这样一会儿,那就暂时这样吧。

试着回以相同的眼神的我,以无从模仿她眼中深刻的情愫而告终。

“现在我可以起来了吗?”

“嗯。”

小雪应了一声,缓缓抬起头,而后和以往一样,挺直地在我旁边坐起来。

我绕过推着满载着水瓶的车子走过的售货员,踮起脚伸手去够我放在上面的包裹,但因为身高不足而靠的太近,我并不能看见隔板里面,于是就这样用手摸索起来。

终于我手上传来勾到布料的感触,应该是背包的带子,于是我将其拉了下来。

“啊!”

结果背包比我预计地更早滑落下来,正中我的脑袋而后掉在了地上。

“没事吧?”

小雪笑着看向我。

“没关系的。”

被小雪看到丢人场景的我有点不太开心,我捡起背包,抱在自己的腿上用手搓来搓去。

隔着布料我感受到一块方形的东西,我不记得自己有放过类似的东西,大概是小雪放在里面的。无所事事的我无意识地将背包拉开,查看里面的东西。

映入眼帘的是一盒黄色的药盒。

“小雪。”

“嗯?”

我没有拿出来,只是这样指着那盒药说道。

“这个药主要是止痛用的,要是感冒了不能只吃这个药的。”

“嗯,我知道。”

“那就好。”

列车很快就要到站,我将刚刚拉开的拉锁拉上,却忍不住想要再看一眼里面的东西,然而背包里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漆黑,仿若记忆中烧蚀出的孔洞。

我看向窗外,列车经过的地方明明我都未曾去过,却仍然觉得如此熟悉,我意识到我们居住的城市就要到了,于是将背包背在身后站起身来。

在陌生的城市牵手、散步,小雪和我比想象中更为坚固地维持了这亲爱与情爱的不对等关系,可如果回到我们的城市的街道,我是否还会有那样的勇气?

果然不该回来的。

“小雪。”

“嗯。”

小雪站起身来,准备和我一同下车。就在这时过道中一个陌生乘客急匆匆地挤过去,将我撞了一个趔趄,差点推进远离小雪的人群。

“小雪!”

我不禁抓住她的手臂。

小雪露出有些无奈的表情,仿佛在告诉我自己已经不会走丢了一般,却也回握住我的手。

我明明知道小雪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只会跟在我身后的小孩子,也知道今天的她即使自己一个人也能找到回家的路,但人流涌动时,我仍然不想让她消失于我的视野。我的心中存在着一种急迫,我不知从何而来,我仿佛急着想要握住她的手,好像如果我不抓紧她会就消失于我的视野,而后再也不会出现一般。

我忽然想起火车上做的那个向前奔跑的梦,但小雪温热的感触传来,温暖着我冰冷的手,将我从梦中唤醒。

“该下车了,小雪。”

“嗯。”

牵着手的我们一起被人潮推动,从站台一路漂游至撑着小摊的街头。

“姐姐。”

我对这熟悉的叫法有些惊讶,而同时握着我的那只手变得更加紧了。小雪也好我也好,大概都已经明白彼此的手不会放开了,那么。

“回家吧。”

“嗯。”

我紧握着小雪的手,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回到家里,吃饭、休息,之后到了舞蹈课的时间,小雪和以往一样去了老师那里,毕竟即使不练习舞蹈,也至少该当面汇报一下比赛的结果,本来就请了假的我自然不可能因为回来的时间尚早而回去听课,所以就变成了我送小雪到舞蹈老师的家门口。

工作时间里出门有种难以言喻的异常感,无人的街道昭示着此刻并非闲逛的时间,使人坐立难安却也附赠一些刺激的快感,类似谎言。

小雪还会和以往一样回来得比较晚,我决定去学校看看,然后在快要放学的时间去活动室等着小阳吧,不知道她看到我该是什么表情。

当然活动室里撞见本来请假的朋友并不是什么太值得惊讶的事情,但至少也会惊讶一下吧,只是如此就足够让我想要小小地恶作剧一下。

门卫只是对我这个时间到来有些疑惑,却也把我放了进去,我小心地穿过正在上课的教室,顺着台阶一步步向上走去,上课中的走廊安静无声,只能听得见自己的脚步。

推开红棕色老旧的门,我进入房间小心翼翼地将门合上,小阳使用的那架黑色的钢琴就在那里,如今的我大概也可以弹上一段钢琴了,不过为了不暴露自己,我选择在我一直使用的旧桌椅上坐着。

不久后下课铃响起,我趴在桌子上等着小阳,故意把头偏向门的那边,当小阳推开门的时候她会是什么表情呢?

“哎?”

大概会这样叫出来?或者会说什么不正经的话吗?

感觉嘴角忍不住翘起来了。

学生们嘈杂的脚步声即使在没有教室的顶楼也依然一清二楚。

我听到那声音,不由得雀跃起来。

然而那声音从密集变得稀疏,渐渐地其他活动室里传出钢琴的声音。我却始终没见到小阳的影子。

她好慢啊。

头发戳在脸颊上感觉痒痒的,我却懒得拨开,再等一会吧,这样想着我等到了隔壁那首隐隐约约传来的音乐弹奏完毕,但小阳仍然没有来。

她大概不会来了,今天。

我站起身推开刚刚小心掩好的门,顺着另一个钢琴的声音走去。

隔壁的房间并没有关门,若琪正坐在那里一脸认真地演奏,一个看上去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站在她身边,我站在门外她余光可以看到的位置等待她弹奏完毕或是中途停止。

若琪注意到了我,而后谨慎地将琴声停在了一个小节的末尾。

“又见面了啊。”

“你钢琴弹得真好。”

或许之前我还难以接受这个事实,而如今我只是不加掩饰地赞美道。

“实在是过誉了。”

“怎么,要入社团吗?”

她身边那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生大大咧咧地问道。

“不……请问小……”

“嗯?”

我顿了下。

“童煦阳今天没来吗?”

总是习惯叫她小阳,偶尔叫起她的全名,觉得全身都不太自在。

“你是说社团?”

“嗯。”

“童煦阳的话,已经退出了哦?”

“……这样吗。”

“你看,现在不是已经高二了吗,艺术生和非艺术生也都确定了,童煦阳最后还是觉得要正常参加高考,之后学习就该很忙了,也就没时间练习了。”

女孩伸了个懒腰,夸张地伸直了四肢然后打着哈欠说道。

“所以最后就放弃了。”

“这样啊。”

“嗯,是的。”

“谢谢。”

我道过谢后浑浑噩噩地又游荡回小阳原来的活动室,橘黄色有些微冷的光照在活动室的墙壁,我记得之前这个时段的阳光有些刺眼,等到时间慢慢变晚才会照在小阳的身上。究竟是什么时候它变得如此昏黄,又爬上了那一侧的墙壁呢?

我绕过那架钢琴,打开窗户想要确认这一切,而打开窗户的那一刹那,一阵寒冷的风吹来,让我呼吸都觉得肺部有些冰冷,我惊讶地看去,才发现天边竟然有稀稀落落细小的雪花飘落下来。

怎么会冬天了呢。

带着寒意的空气从袖口钻入我的衣内,我不禁按住自己的衣袖,想要留存于衣服与身体的缝隙之间温暖的空气,这时我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也已经很厚了,我何时换上的这件衣服?

即使衣物已经更换,这个天气里这套衣服仍然会觉得有些寒冷。人无论怎么跑都不会跑得过时间的,时间应该是永远会比人快上一点点,而且也只会快上一点点,既然如此,我又究竟是为何被时间落下这么多的呢。

我关上窗户,不再让冷气流入这个本该温暖的房间,而后我坐在桌子上沐浴着冬日的阳光,虽然不那么热烈,但仍然能感受到些许的温存。

我再一次来到那两个女孩的活动室门口。

“怎么了?”

和我年纪相仿的那个女孩问道。

“你们应该是钢琴社吧,请问会长在哪个房间?”

“我……就是会长?”

为什么是疑问句。

“是我,真的是我哦?”

“那……请问我可以借用那个活动室吗?”

“哎?你是说今天还是……”

“毕业之前。”

女孩愣了一下,然后依然有些呆呆地回答道。

“哦,没问题的,反正那里正好也没人用,你就用吧。”

“谢谢。”

我也希望这个世界一成不变,但如果真的那样,对于其他人来说,未免有些单调得残忍了。

我关上小阳活动室的门,独自一人坐在钢琴前练习起来。

我也不能总是一个没什么用的姐姐了,如果要考学的话……果然还是艺术生更适合我一些,为了我们的将来,自己也该至少念个大学,成为一个能支撑起小雪的姐姐才对。

而且,我还想在这个房间里多呆一会。

冬天的太阳下落得很早,阳光早早地穿过窗户打在我的身上,我没有拉上窗帘,任由阳光这样温暖着我的身侧,钢琴的琴键比家里更加冰冷,我按下琴键,让更加温暖的音色填充这个房间。

就这样弹下去,大概可以将什么东西留在这个我和她来过的,这个小小的房间里。

我这样想着,于是坐在曾经小阳坐过的位置上,弹起她常常弹的那首曲子。


虽说那时候1月4日听起来还是个很遥远的日子,不过时间就是如此,本以为永远不会到来的东西倏地就会到来,本以为永远不会结束的东西也会一样倏地结束。

放学后的我会去活动室,即使那里没有小阳在。而后回到家里的我会和以往一样享受和小雪在一起的生活,独占了活动室的我这次每次回去都能弹出一些进步来,虽然对不起小阳,但我竟然觉得这样也不算坏。不知不觉,就到了元旦前夕。

我早早地借好了周志云的作业——如今周志云已经不会像以前那样把容易写的作业写好,难做的题空下来了。不过即使如此,还是可以借到两本。

“借给我没关系吗?”

“她现在说要好好学习。”

周志云如今也不回避我的问题,就这样直接回答我原因,虽然听到他在我面前直接称呼小阳为“她”有些不舒服,不过只要作业借到就可以。

在放假之前就早早地把假期的作业搞定,然后来到活动室一如既往地练习一会儿钢琴,之后回到家里,稍微用心准备了一下饭菜。

“怎么样?”

我问向刚刚从舞蹈老师家回来的小雪,她正低头吃着我做出来的饭菜。

“嗯,很好。”

虽然这样说,但小雪只是平淡地陈述着事实,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露出很开心的表情,我也清楚小雪不该是为了点吃的东西而开心的年纪了,但还是不免有些失落。

吃完饭后我收拾好碗筷,小雪则在这段时间打开了电视,元旦前夕一般会有晚会——说实话我很不爱看,但看到小雪在那里等,我也不由得坐上去。

在小雪刻意和我保持距离的那段时间里,唯独晚会我们会这样坐在一起,进行最低限度的交流,现在明明已经不同了,不过看到小雪像当时那样坐在电视机前,总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大概我是因为这个原因坐在她身边的。

而且除了小雪身边,我也确实没想过去别的地方。

“今年也结束了啊。”

“嗯。”

那时候即使我在她旁边和她说话,小雪也总是看着前方,又或者低下头,但现在她会转向我,视线有时候或许会游移,但已经和那时候不一样了。

“明年或许会是更好的一年吧。”

于是我不禁这样幻想,小雪却不知为何没有回答我。

或许是我自言自语的声音不是很大的缘故。

“明天小雪就17岁了。”

“嗯,虚岁。”

小雪看向我浅浅地笑了一下。

“一转眼就变大了啊……”

“为什么像是老婆婆的语气嘛,姐姐也才18岁哦?”

小雪笑起来,面向我侧着身子靠在沙发背上。

“18岁?”

我已经18岁了?

小雪确实明天就17岁了,我确实应该大小雪两岁,可不知为什么我却对自己的年纪更加没有真实感。

“明天也才19虚岁哦。”

“……是啊。”

明年秋天我就会成为高三的学生,再过一年我就要高考了。

如果能早点和小雪变成这种关系就好了。

我和小雪在电视前,时而调侃下审美水平低下的节目,时而因为某些小品片段笑起来。

我仍然无法了解小雪的感受,也无法给予小雪触及不到的星星,然而只是这样偶尔聊两句天,让时间慢慢流动,就会觉得自己的回忆都是暖色调的。

“姐姐有什么愿望吗?”

电视机里主持人已经开始进行年终的结束语,不知不觉快要到了听钟声的时间了。

“不是春节才许愿吗?”

“多一次也没关系吧。”

总觉得有点有趣,一年许两次愿的话,神什么的如果真的存在,会为我实现吗?难道不会怪我过于贪心了吗。

不过这一定也不坏。

一边的小雪似乎早就想好了自己的愿望,已经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十——九——!”

电视里的主持人们齐声为新的一年的到来倒计时。

我也学小雪合上双手闭上眼睛,却不知道该许什么愿望。

想要忘记过去的事情?那已经不重要了。想要更好地弹钢琴?似乎也没什么大用。美好的未来,人生的去向什么的未免也太多年后了,今天许愿的话大概也不会实现,即使可以实现我也没有什么好的想法。

那今年的愿望,就这样好了——

“请实现小雪的愿望吧。”

在倒计时结束之前,我默默向着永不停止的时间,许下这一年的心愿。

——

我疯狂地逃避着身后的东西。

四周是白色的光,我踩在白色空间的地面,向前不停地奔跑。

有什么东西在追我。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大概也从没有回头看过,即使这样心中那份确信也足够让我跑下去,我没了命地挥动我的手臂和双腿,但我始终没有办法逃离。

我意识到它马上就要追上我了,无论我怎样努力怎样挣扎,甚至出于恐惧不敢向后打量,它马上就要追上我了。

白色的世界空无一物,没有组织它的壁垒也没有击退它的武器,四周白色的光逐渐刺眼,最终吞没了我的世界。

我被这白光刺得睁开眼睛,才发现我正躺在床上,早上的阳光从窗户射入,打在我的脸上。

刚才的应该是在做梦吧。

心脏仍然因为慌乱不停地跳动着,我用尚模糊的大脑思考了一会,刚才世界是白色的,所以我应该是在做梦,可除此之外我却没有其他的证据。

即使是梦境也有真实的地方,然后即使清醒着也难免眼前不会出现幻觉——至少我常常如此,或者是确确实实看到了什么幻觉,又或者自己的记忆随时间模糊产生了幻觉,总之,我经常难以区分现实和梦境。

我看向身边,小雪正安静地睡着。

这样啊,之前看完晚会,和以往一样跟小雪一起在自己的房间睡下了。

最近小雪越来越难起来了,以前明明和我一样只要早上一到就会醒的。不过这也不是坏事,就这样享受下慵懒的早晨一定也很不错,我也可以悄悄地先去厨房把饭做好,之后回到房间,小雪就差不多起来了。

况且今天是元旦,学校大方地给了三天的假期,所以即使是晚点起来也没关系,我到厨房特意准备了一顿好一些的早餐,不过虽然耗时比以往更久,回到房间里时小雪却还是没有醒。

小雪把被子紧紧地裹在身边,只有脑袋露在外面,随着呼吸,她的睫毛也微微动了起来,我不禁蹲下身子仔细端详了会儿。听说人是可以感受到视线的,于是我试着用力地盯了一会儿小雪,不过熟睡的她好像并没有感受到什么。

白色的皮肤,乌黑的头发,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这样的人。

我觉得有些担心——大概刚刚梦里的那种不安还在我内心深处,于是将手伸向小雪的额头。

就在这时小雪的睫毛微微一动,缓缓地睁开了双眼,我将手收了回去。

“早上了,小雪。”

“……嗯。”

“要起来吗?”

小雪稍微蜷缩了下身体,裹在被子里的动作仿佛在活动身体的幼虫。我正禁不住想笑,小雪却对着我将眼睛完全睁开,在注视了我一会儿后,露出了微笑。

“要再睡会吗?”

小雪慵懒地晃了晃脑袋。

我刚想告诉她虽然昨天的剩菜还没吃完,不过今早还是做了点新的东西,结果突然想起来昨晚忘记了节日祝贺。

“元旦快乐。”

“嗯,元旦快乐。”

我又一次端详起小雪,白色的皮肤,黑色的头发,和一直以来一样——最终我终于知道自己看漏了些东西。

小雪身上有着淡淡的,哀伤的气质。

“小雪是白雪公主呢。”

“我才不像吧。”

小雪懒懒地笑着回答。

我不由得思考起白雪公主的描写,应该是善良的,天真美丽的,似乎和面前的小雪并不一样,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会觉得她是白雪公主呢?

“嗯……像是真正的白雪公主?”

“童话里的那个是假的吗?”

这回小雪把脸埋在被子里,咯咯地笑起来。

虽然小雪这回笑起来了,但那种哀伤的感觉始终环绕在她的身边,这次我终于明白,让我这样以为的是她身上如白雪一般的气质——纯白,美丽,而又随时可能会融化,我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但那种感觉告诉我仿佛小雪注定是一个悲剧的角色,无论是难过还是开心都只是为了结局埋下的伏笔一般,我不禁在心中默默祝愿这位公主不要吃下毒苹果,不然我恐怕没法把她吻醒。

那么,为了让她不去拿皇后的毒苹果,首先要给公主殿下填饱肚子呢。

“早饭好了,小雪。”

我站起身来转向厨房,准备在小雪前一步拿好碗筷。

我跨过房门打算踏出几米见方的屋子,卧室离厨房大概只有不到十米的距离,穿过我每天回来时都会进入的客厅,很快就能到达。

但当我从沐浴着日光的房间踏出脚步,门外却是不一样的蓝灰色的世界。

无尽的白色长廊间,一排冰冷的椅子陈列在墙角,周围徘徊着等待着的人,他们有的手里拿着病历,有的搀扶着身边的人,白大褂的医生来来回回穿梭于其间,我听到一位举着吊瓶的老人发出轻微的呻吟。

我该向哪一边走,才能到达厨房的位置呢。

记忆中是左侧,于是我转身,穿过一个又一个人走向前方,前方阳光穿过深蓝色的玻璃窗,变成冷色调的地毯铺在我即将通过的地方。从我身边穿过的医生带起一阵寒冷的风,那冰冷的温度从我的领口处逐渐渗入脊梁,我搜寻着那冰冷向下一看,才发现自己正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

如果小雪从温暖的梦里醒来,一定会在这个地方迷路,我应该像那时候一样抓紧她,免得她在我身边消失不见。

“小雪?”

我转身向后问去,才发现小雪没有跟在我的身后。

她一定是睡着了。

于是我原路返回,想要回到那个温暖的房间里把小雪叫醒。

我走到房间门口,却发现那门后面并不是我熟悉的家,没有房间,蓝灰色的长廊直直地通向我的前方,仿佛没有尽头。

“小雪?”

我试着向前一步,在我即将踏入门内的那一刻世界忽然翻转,蓝色水平的长廊变为无尽头的深井,我的身体离开已经变为井壁的地面,随即被沉重的引力吸入面前蓝色的深渊。


第五章    烟花

从梦中醒来时,灰色的太阳已然自尘烟中升起,将空无一人的城市染成苍白,视野自窗间移向墙壁,日历上画着红色的圈,一旁写着这个关于日子的注释:

决赛,1月3日。

决赛实际上在1月4日,但毕竟是决赛,所以还是要注意身体状态,我决定提前一天带小雪去**,在那里休息一晚。

起身的我发觉周遭满是密密麻麻的纸团——那好像是被撕下的日历,我试着展开其中的一页,上面的内容已然无法辨识,这些撕下的日历是从哪里来的?墙上的日历又是何时出现的?

红色的字体毫无疑问是我的笔迹,却又陌生得令人不安。当离开床铺时自己才发现,自己刚刚正睡在一张狭窄的病床上。窗框自墙壁移动到天棚,而后渐渐变形成一只硕大的瞳孔,无数异样堆积在身旁,我却只是麻木地走出这个晦暗的房间。

要把小雪接走才行。

我来到小雪的房间,她站在门口,面目模糊得无法辨识,她似乎被许多奇怪的接线缠绕住了,我将那些接线剥离她的身体。

“……”

于是我带上她、不顾身后滴答作响的报警声,推开了房门。

出现在门口的不是楼梯,而是火车的站台,头顶巨大的钟塔里钟摆沉重地摇晃着,发出吱呀作响的悲鸣。我握住小雪的手,踏上站台等待着火车的到达。

“你还好吗?”

一位男性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我转过身看去,却只见到模糊而扭曲的人像——如同海市蜃楼一般,一座医院内部的景象浮现在天空,而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正对我询问。

真是奇怪的景色。

“……”

我如是说道,我看向旁边的小雪,她似乎没有看到那奇怪的景色,也没听见我的自言自语。

远处列车的身影开始自钟声的尽头浮现,铁轨伴随着它的到来发出心脏搏动般的撞击声,随着那声音逐渐微弱,列车停止在我们面前。

“……”

小雪对我这样说,而后我点点头。

我走进列车,座位上画满了人形的涂鸦,抱着哭泣孩童的母亲、垂垂老矣的士兵、昏昏欲睡的酒徒,我知道那两个没有涂鸦的座椅是我们的座位。车顶在我到达时忽然塌陷到我头顶的高度,我趁机将行李放入隔板,然后领着小雪坐到座位上。

车身震动着启动,向着远处黑色的夜幕进发。

“……”

小雪如是说着,靠在我的肩膀上。

“……”

“……”

我笑了笑,只是靠在肩膀上而已,并不算什么过高的要求吧。

“……”

列车依然行驶着,我看向小雪,即使她近在咫尺,我依旧看不清她的脸。不过我抬起头来,列车内也是同样一片模糊,涂鸦变成彩色的污痕,在座位上不停摇晃着,偶尔从我身边飘过几个影子,我试着看去,却已然不见踪影。

列车不久便驶入夜幕,我被渐浓的夜色缠绕,终于在困倦中阖上双眼。

直到一段无比清晰的播报撞入我的耳膜。

“尊敬的乘客,短暂的旅途很快就结束了,请收拾好您的物品,欢迎下次再会——”

播报员无比清晰的声音将我惊醒,我慌张地向四周看去,却发现如镜头聚焦一般,列车内的一切骤然清晰,扭曲的线条悉数归位的世界里,人们纷纷站起身来,我甚至能清楚地看见他们每一根发丝,一位穿着暗红色外套的老妇人推着行李,从我身边走过。

“到站了,小雪。”

这回我发出清晰的声音,然而小雪却没有回答我。

小雪正枕在我的肩膀上,于是我看向肩膀,想借这个世界变清晰的机会看清小雪的脸,然而我回过头去却发现小雪向来没有太多血色的脸病态地潮红,不同于正常人的温度从那里隐约传向我。

“小……雪?”

“……对不起。”

小雪露出疲惫的笑容,而后就这样闭上双眼倒进我的怀里。

“小雪……小雪?小雪?!!”

四周的一切黯淡下来,黑色从视野的边角开始逐渐向内侵蚀,我越是大声呼喊,那黑色越是向着中心涌来,最终我周围的一切都被吞噬。

就在我完全陷入黑暗的时候,一束光射了进来,把我的视野染上一片白色。

“你还好吗?”

为什么会这样问我,我只是有些疲惫而已。

我坐起身来向四周环视,这里显然是医院,我正坐在病床上,一边的医生看向我,手里还拿着光笔。

“是你在问我,是吗?”

我看向面前的医生,他似乎被我抛出的问题惊了一下,而后回答我道。

“是的。”

“这样啊。”

我看向医生,白色的大褂,我对这颜色有印象,我对他也有印象,我那时候疯了一样找人求救,半天后才终于想起来拨打急救电话,那之后医生和乘务员合力把小雪带到救护车上,我也跟着到了医院。

我看向那白色,对了,我在这种颜色的走廊里等待着小雪的消息,许久之后这位医生走了出来,把我叫去到他的办公室里,跟我说明了情况。

“患者目前情况已经稳定了,但是……抱歉,你知道患者的病情吗?”

“病情?什么病情?”

医生开始对我说明小雪的病症,这种病应该早就有预兆,他说患者自己也说过曾经做过检查。

我的耳朵忽然开始鸣响,我努力去辨识,发现那是纸被揉捏的声音,那天小雪被我拥抱住,将身后的一沓纸揉成一团,告诉我没有什么事情。纸团声沙沙地在我耳边响起,医生的语言逐渐模糊不可辨识。那声音越来越大,不停地持续,直到医生说出最后的判断的那一个刹那,声音骤然停止,我耳边只剩下一片静寂。

“对不起,我们目前还没有有效的手段。”

虽然不知道我该说些什么,但还是我试着张开嘴,即便如此,也没有任何声音从里面发出来。

“如果她还有什么愿望,就帮她实现一下吧……”

我的双眼开始失去焦点,面前大夫的白大褂、黄皮肤的脸与黑色的头发,像油画的颜料一般逐渐浑浊在一起。

“你还好吗?”

大夫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我被拉回病房里的现实。

我看着自己身上的病号服,这样吗,我好像在那之后晕倒了。

“我没事。”

我试着下床站起来,但是不知为何有点控制不好自己的平衡。病房的天花板上的灯光不停地左右倾倒,仿佛下一刻就要砸向地面。

“你最好休息一下……”

“我没事。”

我扶住床边的扶手,旋转的世界逐渐安静下来。

我挪动脚步试了一下,扶住东西就可以走,所以没有问题。

“我要去见小雪。”

“你现在最好……”

“我要去见小雪。”

我看向大夫,以坚决的声音回应道。

医生点点头,扶着我走入医院的长廊,转弯而后转弯,我终于来到了小雪病房的门口。

“能给我一点时间吗。”

我挣开医生的手,示意自己还能独自走动。

“好的。”

我推开房门,病房里一片蓝紫色的世界自缝隙中于我面前展开,小雪穿着和我一样的衣服,正坐在病床上面,侧身看向我。

仿佛始终在等我到来一般。

月光穿过窗户使我的双目陷入雪盲,光色和她有些苍白的微笑混在一起,让我一时有些目眩,她像奇幻故事中的仙灵那样飘忽而遥远,我真该向她许愿的——我扶了下墙壁,等待世界不再旋转,而后向着小雪一步步走去。

“……对不起。”

我听见小雪的道歉。

为什么向我道歉,时间是不会流动的对吧,世界是可以停止的是吧,今天结束后就是明天,明天结束后就是今天,后天永远都不会到来的对吧,那些纸团呢?我得把它们理平粘好,贴回那本日历上去,所以即使再怎么挣扎小雪最终也会离开我,即使离那个日子很短很短,那一天也永远都不会来临的对吧。

我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如同幻影一样的小雪。

病房如同浸泡在梦境之中,稍微触碰那墙壁好像就会塌陷,只有当我的手真正碰上去的时候,才会意识到那坚硬冰冷的触感来自现实。

小雪露出有些歉意的笑容。

“你都知道了是吗……姐姐。”

她笑了啊,好美。

然而她那份笑容转瞬变成悲伤的凝望,她向一只手搭上我的脸颊,指间的温热与使我痛心的表情,将我无情地从臆想拉回她的身边。

“不要这样……不要这种表情……对不起……对不起……姐姐……”

我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这话该是我求小雪才对。

对,我该求她,然后对她说……说什么呢?拜托她实现我的三个愿望吧,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不要把我丢下——可是她真的能实现吗?我看向小雪,月光下的她如此虚幻而不真实,我不禁想象了下这个世界没有她存在的样子,想象我穿过冰冷的空气走向空无一人的病床,那一瞬间我几乎要崩溃地哭嚎起来,我好难过,心脏好痛,痛得要死过去了,这样也不对吧,小雪应该比我更痛苦,我不该有资格这样说才对吧。我没有发现这一切,我没有早点走到你身边,对不起,对不起,不行吧,道歉又有什么用呢?说点能让小雪开心起来的话吧,她要怎样才能开心呢?把我的颈椎折断她会开心吗,把我的手脚切断她会开心吗,把我的喉咙切断她会开心吗,把我的心脏刺穿她会开心吗,也不对吧,这不只是我自己想要这么做而已吗?毕竟这个家伙太可恨了,对了,能让这个家伙替你去死吗?小雪,小雪,小雪,求你了,对不起,求你了……

在月光与窗帘编织的幻影间,小雪动了。

她怜爱地笑了下,抚摸起我的头发。

我凝视着她的眼瞳,那里埋藏的情感与那时杏树下一样清晰,只需要稍微窥视便能了解全部,如果不是眷恋与贪婪,看向我的绝不会是那样温柔而渴望的目光,如果不是早早就知道自己的结局,也不会有那样冰冷如雪的哀伤冻结于目光的深处。

我真傻啊。

我明明就知道怎样让她开心起来。

“小雪。”

“嗯。”

小雪温柔地回应了我。

我伸出手探向小雪,而小雪似乎被这突然的举动惊到,稍稍向后退缩了一下,但我依然最终抚摸向小雪的脸,红色很快涌上她的脸颊,刚才那仿佛看透一切看开一切的眼神忽然消失,变得游移而不安起来。我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吧,毕竟这不该是姐妹之间该做的事情,但现在不是让小雪避开视线的时候,我轻抚在小雪脸上的手稍稍用力,迫使她的脸对向我这边。

我该做出什么表情呢,开心一些的表情,悲伤一些的表情,还是说幸福一些的表情?但如今的我脸部的肌肉似乎不能随意动弹,我做不出任何表情,我也自知说出接下来的话的我一样做不出任何表情,于是我探出身子,将额头贴在小雪的胸前,让她无法看到我的脸。

我将额头与胸口贴紧,让我和小雪更多地感受彼此的温度。

“小雪。”

“哎?”

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整理好自己的心情,让声音尽量像小雪一样——那样温柔而眷恋着。

“和姐姐交往吧,怎么样?”

“……”

我没能从小雪那里听到任何声音,等我终于满足于小雪的温度后抬起头,发现那个向来不会做出太多表情的小雪正怔怔地看着我,双眼不停地流出泪水。

小雪的嘴微微张着,仿佛想要说什么却停住了一样。

我好久没有见过小雪哭了。

就该这样,小雪还是应该哭出来才对。

“好吗?”

给我答案吧。

“嗯……”

小雪的声音微不可闻,我许久没有听过她哽咽着发出声音了。

“嗯!”

仿佛怕我没能听到一样,小雪带着哭腔大声地回应着我。

小雪的眼泪不停地落下,她越是不停地想擦去就会流出更多,那个冰冷的公主逐渐融化成孩童的样子,融化成为那个我熟悉的,会躲在我怀里哭泣的小雪。泪滴滚落至床单,在我心中激起一阵阵疼痛。

我会因为她开心而开心,会因为她哭泣而哭泣。

所以,一定是因为我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加地爱着小雪,爱到不可替代无以复加的程度。

我希望实现她的愿望,一定是对她深刻的恋情推动着我。

而我之所以在临别之际提出交往,一定是我希望占有她已久,只不过,不过是思绪恰巧在这时爆发。

“我爱你。”

所以此刻我所诉说的爱与承诺,一定一定,不是我为她而编织的谎言。


第二天一早,我和小雪就办理了出院手续。

小雪说她想去参加这次决赛,即使自己的身体状态很差。

“而且怎么说呢,总觉得这次和以前都不一样吧。”

——毕竟是和成为恋人的我一起,她的神态如是补充道。

小雪看向我,眼中闪烁着幸福的光,晃得我看不清其他任何东西,我从来不知道让这个孩子幸福是一件这么容易的事情,那眼神如同幼小的孩子看到糖果一般纯粹,让我的心脏隐隐疼痛起来。

“嗯,那一起去吧。”

我点了点头。

只要她说去的话,我就会和她一起。

决赛以表演的形式进行,我和小雪搭上出租,在陌生的街巷中兜转许久,才终于来到场馆,被安排在前排的我呼吸着场内干涩的空气,在其他人的一场场表演中不断回想着刚刚目送小雪进入后台的那个瞬间,聚光灯下的表演与潮水般的掌声离我如此遥远,仿若我周身覆着一层浑白的覆膜,正裹胁着我远离这个世界,直到主持人叫到某一个名字时,如针刺般的痛楚忽然将那层覆膜撕裂,使这个世界再次回到我的眼前。

然而,既没有期待也没有欣喜,没有感动也没有救赎,我的心中依然麻木地感受不到任何东西,我唯一的感觉就是,这个舞台太大了,为什么小雪要在这样的舞台里表演呢。室内的舞台一片漆黑,只有小雪站在灯光聚焦的地方,她看到的景象该是什么样呢,漆黑的观众席,漆黑的舞台,向左无人,向右无人,伸出手来什么也无法触及,张开双臂什么也无法拥抱。看向这里,看向这里,再看向那里,漆黑的,漆黑的,漆黑的,向着孤独的自己紧紧地压过来,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小雪为何要在这样的舞台上表演呢。

我只是想到这一点,就忍不住哭了出来。

当随着音乐响起,小雪迈开舞步,我才真正的,第一次用心去看一次舞蹈。

也大概是我唯一一次看懂了舞蹈。

又或许我看懂的只是小雪而已吧,我看着她看似轻盈的舞步,她作为舞者的每一个动作,都让我想起她的悲伤,她的故事。

音乐的声音逐渐走向末尾,曲调渐渐沉重,我仿佛看到死亡。

而小雪的身姿如燃烧着生命的火焰一般绚烂,她的舞步轻盈如蝴蝶,仿佛下一刻就可以冲破死亡的枷锁,回到我的身边。

我的眼泪不停地涌出又被我一次次擦干,我睁大双眼想将这一切印入我的回忆。

而随着音乐渐渐隐去最终消失,小雪的舞蹈也渐渐停止,如同燃烧殆尽。

在灯光熄灭之前,她轻轻鞠了一躬,最后看向我的方向笑了一下,随后让黑暗将自己吞没。

我疯狂地鼓起掌来,不知道是否吓坏了身边的观众,但我视线里只有漆黑一片的舞台,我不停地鼓掌,直到自己的耳边听不到任何除此以外的声音。

我和小雪没有等到成绩发表,就这样默默离开了会场。

夜晚,我和小雪决定先不管回去的火车,就在这里好好转一转。

“你真的是小雪吗?”

我握着她的手,没来由地冒出这样一句。

“好奇怪的问题啊。”

小雪看向我笑了出来。

我确实会这样想,我身边正握着我的手的她真的是那个舞台上表演的舞者吗,这个握着我的手的小雪,真的是一直以来宛如白雪的她吗。小雪的笑好甜,以前她从来没有这样过,只是握着我的手而已,只是被我告白过一句而已,就能让他这么开心。看到这样的她就觉得舞蹈也好,人生也好,之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是小雪呦,喜欢你的……小雪呦。”

小雪露出有些调皮的笑容,但随后又因为自己的发言害羞起来。

“好可爱。”

刚才还露出调皮表情的小雪只因为这一句话就安静下来,看样子似乎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红着脸走在我旁边。

“小雪想去哪里吗?”

“哪里都可以。”

小雪的手忽然握得更紧了一点,痒痒的触感从手心传到我的胸口,我想她说的哪里都可以,大概是不松开这只手的前提下。

“好难办呀。”

即使问小雪她的愿望,她也什么都不会说。

“姐姐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我歪头看向她。

“明明交往了还要叫姐姐吗?”

我印象她之前总会不愿意叫我姐姐。

然而小雪的笑容没有丝毫犹豫和困惑。

“没关系了,已经。”

我紧紧握住小雪的手,我们正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但即使回到熟悉的那个城市,这样也没有关系了,一切都已经无所谓,我竟觉得有些轻松下来。

商场也好公园也好,我们的前方什么都没有,只有若隐若现的几颗星星和街旁的路灯,街灯投下的昏黄中自己的影子如同一只转动着的时针,它们自浮现走向消失,而在此之前,下一个影子又已然出现,夜风窸窣下我们牵着手看那些时针转动,仿若走过这生命轮转之中沉默的人间。

小雪忽然站定于两个路灯之间,两枚时针的影子骤然停止了转动,仿佛时间也停在了此刻。

“说来姐姐知道我们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小雪从口袋里拿出了两个发夹,那是刚刚我们一起去商场时小雪选的,两个发夹上是看起来一样的花形装饰,其中一个粉色但几乎纯白,而另一个则更接近红色。

我想起活动室里小阳弹奏的那首曲子,那是我父亲作的关于桃花的曲子,当那首曲子奏响,我有时会觉得有红色的雨自白色的世界中飘落下来。

“我是……桃花吗?”

我看向小雪手中的发饰,试着猜出答案。

小雪的名字是春雪,那又是什么呢?我倒是更觉得她像是春日的雪一般,随时都会在我面前融化,她的名字也会和花有关系吗。

我疑惑地看向小雪,但她笑了笑没有回答我,仿佛想要把这个答案变成一个谜题去让我猜测。

小雪把白色的那只发饰卡在我的侧发间,而后将那只更像桃花的别在自己的头发上。

她只要看向我,目光就会有无尽的温暖和幸福涌出来。

“我会永远带着它的。”

如今的小雪只有17岁,却可以如此轻易地说出永远。

我向前一步,将小雪拥抱住,这一次小雪没有选择弯腰缩进我的怀里,而是以同样的高度与我拥抱。我静默地触碰着那贴在我胸口和环在我背后的感受,冬天有些寒冷,所以她脸颊的温热格外清晰。

“我喜欢你。”

小雪梦呓一般的声音随着温热的吐息传来,我的心脏为之一震,而后开始了许久的余痛。

“我爱你。”

那痛楚促使着我回复她的告白。

除了彼此告白之外,分外安静的夜晚再无任何声音,以至于我听得到小雪那有些急促的心跳声。

“我喜欢你……”

“喜欢你……”

“爱你。”

诸如此类,我不停于小雪耳边嗫嚅,而慌乱的她已然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听到她的心跳随着我一次一次的告白而错乱,仿佛那一刻心脏也为之紧缩一般。

我的心脏却无法和小雪打着相同的节拍。

但这一定不是我的爱情存在虚假,我一定如她所愿地爱着她,如我所愿地爱着她。

那晚,光从两个不同的路灯洒下,将我们彼此本来平行的影子叠在一起,给了我们曾经相交过的错觉。


即使从那座城市回来之后,我也几乎没去过学校。

没有再去学校的理由了,去学校的理由和其他各种各样的理由一起,蒸发掉了,我和小雪说她可以不用顾及我去见她学校的朋友,但是小雪似乎也并不愿意离开我。

我想起若琪,作为小雪朋友的她好像并没有我重要,我竟然在扭曲的疼痛之余感到有些开心。

我在这段时间里比任何一段时间都要更久地注视小雪,小雪似乎也比任何一段时间都要幸福,不知不觉学校已经开始了寒假,不知不觉白雪盖满了城市的街道,小雪喜欢和我一起出门买菜,但逐渐地小雪已经不太能出门了。

小雪常常趴在床上看着书,双腿不停地拍打着床,我会在这个时候为小雪弹几首曲子。后来小雪渐渐变成躺在床上了,我偶尔从后面抱着她,为她读她想看的书。晚上睡觉时她会贪婪地抱住我一会儿,等待我对她说喜欢,否则就不愿意睡下,早上也是一样的流程,否则就不愿意起来。

我听到时钟咔哒咔哒的声音,小雪的生命也正在流逝,从可以在舞台上舞蹈到无法和我一同出门,再到长时间地卧床,再过上一段日子,她就会从我身边彻底地消失不见吧,名为绝望的冰冷逐渐一点点蚕食着我的心,但小雪始终在我身边,而且会一脸幸福地看向我,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哭泣好,所以我始终让自己不去流泪。

时间并不会像我想象的那样停滞于此,大概时间会是一个像是小阳那样的家伙,只知道不管不顾地向前奔跑。

说来我好久没有见过小阳了。

我正这样想着,就听到客厅的门响了起来。

今天格外地吵闹,烟花声从早上开始几乎就没有停过,我和小雪仔细算了算日期,才发现今天应该是除夕。

我正坐在钢琴前弹奏,听到敲门声的我缓缓停下双手,回头看向小雪。

“没关系的,去吧,姐姐。”

我拖动着身躯走到客厅拉开门,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我面前。

“嗨。”

小阳向我招了下手,用显得有些勉强的声音打了个招呼。

小阳是我为数不多通知了小雪病情的人,父亲也好母亲也好,小雪并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的事情,我也隐隐约约这样预感,毕竟他们也未必对此太感兴趣。

她还是努力地发出精神一点的声音,不过因为小雪的事情显得有些谨慎。

小阳还是一点也没有改变,我还以为我不在她身边这么久,再见面时她会突然成为游泳健将或者短跑运动员什么的呢。

我不知道如何回应,就这样默默看向小阳。

小阳张开嘴露出牙齿笑了笑,从身后拿出一袋烟花。

“要不要去放烟花?三人一起。”

如今已经晚上了,想必晚会已经持续一会儿了吧,现在放烟花应该是最好看的时候,可惜小雪应该很难出门了。

“抱歉……”

“去吧。”

小雪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我回头看去,小雪竟然从床上坐起身来。

“我也一起。”

小雪的目光与我交汇,而后温柔地笑了一下。

“小阳姐,我换衣服可能需要点时间,能进来等一会儿吗。”

“没关系哦。”

我才发现自己家里根本没有待客用的拖鞋,于是跑到卫生间去,把那里的鞋子给小阳穿上。

小雪让我把那盒止痛用的药拿出来,吃了两粒,最后我帮她换好衣服后自己也随便穿上一些,和小阳一起走出房间。

听说很多城市已经开始禁燃烟花,但这座小城市却依然没有禁止,四面时不时传来爆竹的声响,我抬起头,天空已经被染得有些发灰,烟火的味道伴随着寒冷的空气吸入我的鼻腔。

我回头向着吱呀吱呀的声源处寻找小雪的身影。

小雪穿着厚厚的衣服踏雪向我走来,她的面色在这满是积雪的夜晚显得似乎没有那么苍白了。

小阳逐渐开始一个人热闹起来,我们手里各式各样的烟花一个个被点燃,或是在原地喷出火焰,或是飞向我不可触及的高空。我想对着那如流星般划过夜空的烟火许下愿望,但想起上次许愿的结果,又摇摇头放弃了

“来嘛,不放完这些我可不会回去的哦。”

“小阳果然是阳光一样的女孩呢。”

“我怎么听着你的语气里有嘲讽的成分在啊。”

小阳把脸凑过来有些愤愤地说道,我和小雪禁不住笑起来。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和小雪有过出门放烟花的记忆,小时候真的觉得烟花好好玩,可之后家里变得乱七八糟之后,我和小雪就再也没有一起放过烟花了。

我和她两个人,在这些年里究竟错过了多少次烟花呢。

上一次和小雪放烟花的时候,我的手掌似乎还很小很小,带着四指相连的厚厚手套,牵着小雪更小的手走上街头,如今,我仿若自童年忽然来到如今,又仿佛自如今忽然回到童年,自己再一次变成那个喜欢烟花的小孩子。

带着犹如希望的彩色,自狭窄的高楼间飞上无月的夜空,我的视线开始无法自那飘摇的光色中脱离,红色的,黄色的,绿色的,彩色的,不同的烟花渐次升起来,好美,好美,我开始欣悦,心脏随着这声音砰砰地跳动起来。我们三人一起点燃了一支又一支,袋子里的烟花也渐渐用尽。

“这是?”

我拿出一盒烟花,那里面许多只小小的烟花,我从里面取出一只仔细端详起来,一边是铁丝,另一边裹着的或许是灰白色的火药。

“那个是电光花哦,手摇烟花的一种。”

我对这个外形有印象,点燃后那一段会噼里啪啦地迸射出火星,我那时候很喜欢这个,因为相较于有些吵闹的烟花,我更喜欢静静地看着它燃烧。

“我……喜欢这个。”

我怔怔地自言自语起来,然而我的手很快感受到什么东西在触碰我,我低下头,发现小阳正带着开朗的笑容把打火机递到我的手里。

“那就点一支试试嘛!”

我按住打火机的开关,那火焰很快就要靠近烟花的顶端,这样点燃的话,就能看到星星点点的光芒从那里迸射出来对吗,我竟然激动得有些颤抖,仿佛看到那火星的光芒我就能看到什么或是得到什么,总之是我遗落的、丢失的,或是我从不曾拥有过的东西。

来吧、来吧,我在心里如是呼喊。

那火焰终于将烟花从寒冷中唤醒,忽地,那里开始燃起白色的火焰,而后星星点点的光亮从那里迸射出来,我开心得甚至伸出手企图握住那里迸出的星火,这是我亲手点燃的吧。我在心中不停确认,是的,是这样的,即使是我错过了这么多次烟花,我最后也能点燃手中的这一只,不需要父母为我点燃,不需要命运替我点燃,不需要时间为我点燃,我自己就可以让它燃烧起来,发出虽然细小却确实存在的光亮。为这事实感到无比喜悦,我将那支烟花高高举起,去和从其他地方升上天空的烟火比对,这边的那一个也好,那边的那一个也好,都没有它的光亮这样让我感到温暖和感动,我最喜欢的就是手里的这支,我的视野模糊起来,让我的眼眶在寒风中感到有些发痛。但无所谓,我就这样挥动起烟花来,像小时候那样,想让这美丽的烟火于夜空中留下痕迹。

忽然那烟花的亮度骤然收缩,进而完全消失不见,那短暂的美丽火光如昙花一现的幻觉,只留下火药末端烧红的赤色的光。

所有的声音顷刻间安静下来。

那红色的只是残骸不是火焰,不会发出烟花的响声。

“结束了啊……”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那唯一留存下来的红点喃喃道。

只是孩子手里的烟花熄灭了而已,我的眼泪却不争气地从眼眶流出,将面前的一切变得更加模糊起来。

丢掉吧。

就在此时,那红色的斑点被什么东西抵住,我惊讶地抖落眼眶中的眼泪向旁边看去,只见身边的小阳从那盒烟花里又取出了一只,将前端抵在了我烟花熄灭的地方,之后如接力一般,那烟花的前端忽然燃起耀眼的花火,那光芒于我眼中无比耀眼,几乎要将我的双眼灼伤。

小阳拿着烟花,如电影中挥着魔棒的魔法师一般在我的面前晃了一圈后递向我,带着坏笑看着我说道。

“这种烟花要这么玩才对哦!小雨你真的没怎么玩过烟花啊,喏,给你!”

我接过那耀眼的火炬,死死地盯着那夺目的光,忽然那光芒变得更加明亮,而后分裂成两朵。

小雪正握着另一只烟花,用我手上的那一支点燃。

而后,带着温柔而眷恋的笑容,把手上的烟花递到我的另一只手里。

噼啪的声响再一次于我的耳边响起,无数繁星绽开于我手中,而后随风摇落,这一瞬我仿佛握着整个星空,如果默念就可以许下无数个愿望。

我抬起头看向她们两人,不自觉地发出声音。

“我……”

我究竟想要说出什么呢。

忽然几个明亮的火球划破夜空,在天边绽放出巨大的花朵。

那顷刻绽放的声响,传遍整个夜空,充满我的耳边,将我的声音淹没。

“哇哇哇快看!烟花!好多!是有钱人啊!”

小阳拍着我的肩膀指着那绽放于夜空的众多的光之花,眼瞳已经被映得五颜六色。

我回头看向身后的小雪,与她清澈的眼瞳对视,那里我正背对着缤纷的烟花,呆呆地举着摇花望着小雪的眼。

“我爱你。”

小雪的表情那样幸福,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用嘴唇的动作这样悄悄对我细语。

“哦,零点了零点了,怪不得刚才那家人忽然就放起烟花来了,新年快乐小雨,还有小雪!”

小阳蹦蹦跳跳地转过身来,不由分说地把还举着摇花的我紧紧抱住。

虽然隔着厚厚的衣服,仍然有温暖向我传来。

烟花映出的光照在我们的脸上,将回忆染成不同的色彩。

我曾犹豫过今年的除夕是否该对钟声许下心愿。

但那时我看到的烟花实在太过耀眼,让我无法想到自己还期望着怎样的光。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时间停在那一刻。

但时间不会停止,也不会放慢脚步,甚至于那一刻的记忆,也会随着一点一点模糊起来。我想时间大概对人类有什么不满,它总是将美好的东西一件接一件地从人们身边带走,直到他们一无所有为止。

每天早晨醒来我的第一件事就是确认小雪是否还在呼吸,然后发现小雪还没有离开我,而后为之感到喜悦,小雪越发地成为离不开我的孩子,没有多少力气的她已经不得不拜托我帮她洗澡了,第一次为她洗澡的时候,我惊讶于她如此之多的成长,同时心痛于她的消瘦,我自认为了解小雪的一切,但看样子我也并没有那么了解。虽然我很快就习惯了这一幕,但小雪又会如何想呢,我该因为与恋人共浴而显得局促不安一些吗?我想起她那与我不同的深黑色眼眸,那里倒映的我又是什么样子呢。

春雪已经渐渐消融,我看向公园最中心的那棵杏树,如今枝头的雪已经完全融化,干枯的枝裸露在外,很快公园的花就会开放了吧,很快,对一般人而言。可这个很快,小雪恐怕要花一生去等,甚至未必可以等到。

“还没有开花呢。”

我身边的小雪喃喃道。

今天小雪难得地和我一起出了门,如果没有用药的话估计小雪行动的最远距离也只有卧室到客厅了,不知道究竟是止疼药还是什么支撑着小雪,今天的她似乎和那时与我同行的小雪一模一样,如今我甚至觉得小雪可能已经痊愈了,但是我却能明白在那看似一如既往的表面下,有什么东西已经接近枯竭。

我看向空荡荡的枝头,不知道如何回答小雪。

干枯的杏树挺立于我们面前,只要春天一到,这棵树就会再次结出花朵,但人的生命即使一样可以如花一般美丽,但却没有再次绽开的机会。

“姐姐。”

“我在。”

小雪忽然松开了一直握着我的手,向那棵杏树走去,我怕她不小心摔倒,走上去想要把她扶住。但小雪摇了摇头示意我站在原地,而后自己走上前去,抚摸起那棵杏树粗糙的皮肤。

“帮我照个相吧,姐姐。”

小雪在杏树面前站好,转向我微笑着说。

特意让我借来相机,是为了这个吗。

我将相机对准小雪,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这么多年我们从未有过相机,即使手机并非不能摄像,但是那段时间我没能走近小雪的身边,也没有勇气为她拍照。关于小雪的东西我一件也没有,在她离开我之后我甚至没有任何留存的东西可以缅怀。

我面前的光与影开始错乱,恍然间我看到镜头前只有那棵杏树孤立于此,而小雪却不在那。

“姐姐?”

直到小雪轻轻唤了我一声,我才从幻觉中醒来。

“嗯。”

我忍住那幻觉给我带来的巨大痛楚,慢慢后退,让小雪的身影被相机容下,而后对着她的微笑,缓缓按下快门。

小雪的微笑永远被定格在屏幕中,那一瞬间我好像见到让时间停止的奇迹。

我凝视着相机的屏幕。

“嗯,不错。”

小雪不知何时凑到我身边,对着相机中的自己点了点头,好像对自己的表现颇为满意。

我放下相机,打算再次牵起她的手,但小雪却将我的手接过,包覆在双手之间。

冰凉的触感环绕着我的手,仿佛怕我觉得太冷一样,小雪握着我的手贴上自己的脖子,那里尚有温度。

每当这个时候小雪应该是想要我拥抱她,而后贴近她的耳朵说喜欢,我已经习惯这一切,就当我转向她打算将她抱在怀里的时候,小雪却伸出手来摸了摸我头发上的那朵发饰。

“照片,就用这张吧。”

我怔怔地看着小雪,她的表情好幸福,幸福到我甚至一时想不出她口中说出的话的意思。

是啊,未来的小雪需要一张黑白色的照片。

小雪让身体稍稍倾斜,倒在我的怀里,我举起相机,虽然看不到屏幕,但我试着凭感觉把镜头对准我们两人。

即使终点是一片黑暗,在我怀里的她的表情却总是微笑着的。

想象着小雪在相片里幸福的样子,我再一次按下了快门。

这就是小雪和我的最后一次同行。

终于有一天,我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睛时,发现小雪和以前一样在熟睡,自从病情越来越严重,她几乎要在中午才能醒来,但那天小雪一直睡到晚上才终于睁开双眼,她的眼神本已经因病情灰暗了不少,但今天却像患病前一样闪着明亮的光。

我的心中涌起最不安的预感,仿佛弹奏钢琴时进入终章那般。

小雪罕见地从床上起来,和我一起到厨房吃了早饭,也算是晚饭。

饭后,把筷子放在碗上,小雪思考了会儿看向我。

“姐姐。”

“怎么了,小雪。”

我语气略带乞求,好像不想让小雪说出后面的话。

但小雪笑了笑,带着有点抱歉的表情继续说了下去。

“对不起,我可能只剩下今天了。”

如被沉重的钟杵撞上心脏,我眼前所见骤然褪为一片黑色,轰轰的声音在四周响起。幸而椅背支撑起的我身体,我没有倒下。

小雪有些谨慎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

“可以实现我的愿望吗,这是最后一个了。”

视野内桌子椅子以及厨房的墙壁开始逐渐消失,我眼中除了小雪再无任何东西。

我内心被什么东西填满着酸蚀着,我感到心脏被蚀刻的越来越薄,好像下一刻就会破开一个洞,让那东西与血液一同流出。

但在那之前,我该好好地回答小雪。

“当然可以。”

“不问问我的愿望是什么吗?”

我站起来,虽然还有些摇晃,但我仍然走到小雪身边,将她的身体环抱住。

“什么愿望都可以。”

“这样说的话我会想要天上的星星的。”

小雪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会去摘的。”

“摘不到的。”

“相信姐姐吧,小雪的愿望是什么?告诉我吧。”

小雪在我的怀里,只是沉默着呼吸,好像想要再在那温暖里停驻一段时间一般。

然后抬起头看向我,直视着我的眼睛问道。

“我们结婚吧,姐姐。”

她的声音安静如无风的湖面。让我的思绪也坠入那水中。

对啊,我对她说过爱她,但从来没有结婚。

我总是会遗忘好多东西,但是还来得及,既然这样的话。

“嗯,但是总觉得,不该由小雪来说吧。”

我拾起她的左手,让她的指间触碰到我的手心,而后看向她细瘦的无名指。

“我爱你,小雪。”

我是否应该单膝跪地呢,求婚的时候男性应该单膝跪地的吧,我们明明是姐妹,真难办。

“虽然没能准备戒指,但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小雪的眼泪应声从眼眶中落下,只是一句求婚而已,一句誓言而已,小雪竟然会因这样一句话这么开心,我抽出纸巾帮小雪擦干眼泪,若不是那眼泪温热潮湿的触感我几乎就要以为这简简单单就落下的泪水只是个谎言。

“我愿意。”

小雪的声音中夹杂着呜咽。

我再次将她抱进怀里,这回小雪再没有任何顾忌,任凭泪水打湿我的衣服。

没有戒指,于是我找到了父母的结婚戒指,但父亲的那枚太大,我无法戴在手上,后来我惊喜地找到这里还有一对他们的订婚戒指。

两枚母亲的戒指勉强算是一对,仓库里还有他们结婚时的西服与婚纱,那西服我肯定是穿不上了,但至少小雪应该被打扮得好看一点。

但再怎么说也没有两套婚纱了。

“我该怎么办呢。”

“姐姐就这样就好。”

于是我换上一套相对正式的衣服,而小雪则穿上洁白的婚纱,那身影飘忽而美丽,就像我们小时候看的那场电影中的女主角一般。

今晚天空晴朗,星光无比璀璨,我和小雪于这星光中相对而立。

我突然想起,那时候,憧憬着电影中那美丽场景的幼小的我们,也曾经这样面对着面,举行过没有牧师也没有观众的婚礼。

“姐姐。”

那一刻,两个不同时空的身影于我面前重叠,伫立于今夜的星空之下,我从未见过小雪那样幸福的神情——她的眼睛如此明亮,似乎今夜银河千万的星光都汇聚于她的眼眸。

“你是否愿意娶春雪为妻,爱她,安慰她,尊重她,保护她,像爱你自己一样。不论健康或是疾病,贫穷或是富有,始终忠于她,直到离开这个世界?”

一个个熟悉的词语敲打着我的心脏,我凝视着小雪如星空般深黑而明亮的双眸对她回应。

“我愿意。”

直到离开这个世界。

“春雪,你是否愿意嫁给红雨为妻,爱她,安慰她,尊重她,保护她,像爱你自己一样。不论健康或是疾病,贫穷或是富有,始终忠于她,直到离开这个世界?”

“我愿意。”

——直到离开这个世界。

我捧起她的双手,凝视着她的眼睛,觉得自己仿佛下一刻就要坠入她眼中无际的星空。那双手的温度予以我们无尽的勇气,甚至敢于以烟花般的生命许下如恒星般永久的誓言。

“你往那里去,我也往那里去。”

“你在那里住宿,我也在那里住宿。”

““你的国就是我的国,你的神就是我的神。””

客厅里除了我们二人以外一片空荡,没有牧师,没有观众,自然也没有祝福。

小雪的唇色没有健康时那样红润,我知晓那颜色终会变为苍白,但如今一定还留有着能让我感知的温热。

“我爱你,小雪。”

我被小雪眼中那摇曳的星河迷惑,向着她的唇间深深地吻去。


小雪躺在我的怀里,双眼中的星光逐渐飘散,我试着把她抱得更紧一些,好像这样就可以永远把她锁在我身边一样。

“姐姐。”

小雪稍微侧了一下,这样就可以方便看到我的脸了。

“说喜欢我。”

“我喜欢你。”

“那就说爱我好了。”

“我爱你。”

小雪笑了笑,好像对我的表现颇为满意。她闭上眼睛仿佛等待着什么,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吻下去。

唇间的温度同样是小雪的,却与手和怀抱那样不同,濡湿的触感向我的双唇传来,不知为何觉得只是这样做就能把她的一切都掠夺一空般。

我持续了很久才停下,不由得担心对于小雪这是否太勉强了,但小雪的双眼虽然已经眯起来,仿佛下一刻就会睡去,却仍然轻声向我请求。

“再来一次。”

那就再来一次。

小雪让我说喜欢我就会说喜欢,让我握住她的手我就会握住她的手,客厅悬挂的时钟咔哒咔哒地响,好想让那声音停下。

“姐姐。”

又一次分开彼此的唇后,我听到小雪安心地呼唤着我,就好像即使黑夜逐渐吞没自己,但只要有我在身边,她就什么都不会害怕一样。

她声音微弱地对我诉说着。

“我爱你。”

“我爱你,小雪。”

这次小雪安静地闭上了眼睛,她应该是再没有做任何事情的力气,只是这样在我怀里静静等待生命的最后一丝火焰燃成灰烬。

我感到小雪的呼吸正逐渐衰弱,她身上的温暖正一点一点被从身上剥走,我知道自己常常会在黑夜哭泣,小雪又怎样呢?会因为夜晚太黑暗而感到害怕或者悲伤嘛?于是我把脸贴近小雪的脸,让她更多感受到我的温度。

小雪的嘴唇微微翕动,我意识到她想要和我说些什么,我急忙将耳朵靠近她,怕漏听她的话语。

即使已经气若游丝,我也依然能从小雪的声音中,听出她的满足。

以及,我不曾知晓的,深深的歉意。

“对不起,姐姐。”

那声姐姐完全不同,却如此熟悉,那声音所指并非自己的恋人,我仿佛看到小雪回到圆滚滚的小时候,那时候的她会这样叫我,叫我姐姐。

小雪想要道歉的人,不是虚假的恋人,而是一位把自己当成全部,愿意为自己付出一切,即使自己从未如她所期望的那样爱过她,却仍愿意为了她的心愿而欺骗她和自己,扮演成恋人的姐姐。

我欺骗了小雪——而她从一开始就就一清二楚。

我的心脏忽然剧痛无比,无数声响在我头颅里炸裂,钢琴声、怒吼声、盘子破裂声,小雪的言语、笑声、告白,我一生中听过的所有声音如暴风雨般在我耳畔同时鸣响,我被那声音震得几乎麻痹不能动弹,那些声响一次次将我在回忆里的无数个世界中来回拉扯,我眼前的景色开始旋转起来。

我自以为可以骗过小雪,因为我甚至几乎骗过了自己,自以为有模有样地诉说恋情,但那同为爱的声音却和爱情相差太远。

即使如此,她也会感动得流泪,会感到幸福,会像傻瓜一样故意被我骗的团团转。被我称赞会开心,被我求婚会流泪,会愿意穿上婚纱,对我许下直到生命尽头的诺言。

即使她无比清楚,我爱她,却从未抱有她所期望的那份爱。

我慌张地看向小雪,不知道是想要补救什么,还是想要向她探求什么答案。我看向她,可小雪的头缓缓地从我怀中滑落,再也没有呼吸。

“小雪。”

我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客厅,没有任何应答。

小雪的温度开始逐渐消失,面部的血色也逐渐消退,她如白雪般躺在我的臂弯中,让我担心下一刻便会融化。

我贴上她的唇,试着将她吻醒,可我注定不会是她的王子。

“醒来吧,小雪。”

连那声呼唤,也同样被黑色的夜晚吞没,没有任何回音。


小雪的葬礼上几乎没有人到场,她说自己不喜欢热闹,来的人只有我和小阳,以及包括若琪在内的几个朋友。

我明知除了邀请的人以外不会有人来,却还是站在告别厅的门口,像一个守门员一样守护着什么。

直到仪式开始,那两个人的身影确实没有出现,我才返回到小雪的身边。

我不知道是期待还是怨恨,如今的我已经不能明白自己。我只是在心中默念,小雪,我有好好地守住门口,他们没有进来过,好像做了家务的小孩子,等待小雪的夸奖。

小雪没有发出声音。

我贪婪地注视着她的面容,那里什么东西反着光,好像工作人员为了美观为她的尸体打上了什么,真是过分,小雪即使不那样也一样很好看,我知道的。即使苍白如纸,那颜色只需看一眼便知道没有任何生气,即使如此,小雪也一样是小雪。

小雪的头发上,还戴着那个发饰。

她真美。

工作人员好像没有见过人数如此少的葬礼,我也告诉过他们流程已经不再需要,我只需要最后看着小雪的时间,仅此而已。

但即使如此主持还是在尽职做着最简单的流程,我的双耳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从今早开始我的耳边就没有任何声响了,没关系,反正小雪不会说话,我如今只需要双眼可以看见小雪而已,我注视着注视着,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

工作人员走到我面前,张开了嘴,我知道他好像在说什么,但我耳边连任何声音都没有,我看向外面,夕阳渐渐落下,已经到了离别的时候了。

他一定在催我。

“再给我点时间。”

工作人员点了点头离开了,我觉得我才又凝视了小雪一会儿,那家伙就又晃到我的面前。

“再给我们一点时间吧。”

我看到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为什么啊混蛋。

我声嘶力竭地吼了起来。

那个孩子一样的小雪从我身边被夺走了,变成那个陌生的小雪,我好不容易明白了她在想什么,可那个小雪又一次从我身边被夺走,我已经和她道过别了啊!现在我的小雪只剩下尸体了,然后呢?连尸体都要从我身边夺走吗?我为什么还要和她道别啊!就什么都不能给我留下吗?!你们要她干什么,那个炉子要她做什么?反正那个炉子,也只会把我的小雪变成灰吧!她的头发那么好看,她的眼睛那么好看,她的身体那么好看,即使这样那个炉子也会把她变成灰吧!如果对她那么不珍重的话就把那些给我啊!把她的头发给我,把她的骨头给我,把她的眼睛给我啊!给我啊混蛋!!!

我连自己的声音都无法听见,只是凭着心情大声地吼叫,我感觉身后有谁将手搭上我的肩膀,我不在意,因为那不会是小雪,我看向小雪,可爱的白雪公主,那是我的,属于我的小雪。

那时的她穿着雪白的婚纱,和我说那一刻开始她的一切都属于我,一切都属于我,那我又怎么把她交给别人呢。

我看向她的胸口喃喃道。

“反正你们要她也没有用吧。”

对,只是一点也好,我最想要的一点也好。

“那我可以把她的心脏剖出来,放在冰箱里吗。”

我肩膀上的温度忽然消失,我木讷地回头看去,才发现小阳正在我身后,她缓缓地退后半步,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表情。

即使我那样依赖她,那样用冰冷的手去触碰她,那样用可怕的执念束缚她时,也未曾出现的表情。

她在害怕。

在向后躲避着,我。

小阳的神情有些尴尬,她张开嘴,好像说了什么话,好像在问我什么,在向我确认。

可我听不见啊,小阳。

“我……”

我急忙向她探出手,仿佛落水的人拼命挣扎着想要抓住那一根救命的稻草。

可我已经没有了小雪,又究竟要那稻草有什么用呢。

我没有再说话,任凭那棵稻草飘得离我越来越远。

身后小雪被工作人员推走,我连忙去追,却找不到平衡,小雪被推进大门,而后,那门重重地关上,将我隔在外面,我意识到自己被隔断在小雪终点的门外,而后我看到窗口里炉子的烟升了起来,我想象着小雪在那里,在火焰中一点一点成为灰烬,那一刻我失去所有的力气倒在地上。

我不记得我是如何回到家里的。

有记忆时,我坐在我自己的房间里,耳朵已经可以听到声音了。我的床头上一个盒子摆在那里,上面的相片是小雪与杏树的合影。

我知道那是小雪的骨灰盒,但我不愿意相信。

我有印象,小雪虽然身体总是冰凉的,但也会有温度,她的身体好像即使骨头也是柔软的一样,我抱起她会非常吃力,而我捧起那盒子,冰冷得毫无温度,这个坚硬而轻飘飘的东西,怎么会是小雪呢?小雪一定不在这里,小雪肯定在那里藏起来了,或者在哪里迷路了,等着我去找她。

我要去小雪可能出现的地方,要去找小雪。

我去了小雪的班级,那里的座位空着,我在走廊里转来转去,小雪会躲在哪里吗?会和我恶作剧吗?我绕着学校的柱子来回巡视,没有,我去了活动室,不对,小雪应该不会知道这里,我确信学校里没有她的踪影,于是我离开学校,去到我们常去的那个公园。

公园里老人们在下棋,也有年轻人在走动,不在这里,我转来转去走到公园的中心,那棵杏树还没有开花,小雪会不会在那棵杏树的后面?我走上前去查看,绕到后面查看,并没有,小雪不在公园。她初赛的地点在一个艺术馆,我到那地方,门卫说艺术馆禁止闲杂人等出入,小雪肯定也不在里面。

于是我坐上火车,到了复赛的地方,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门卫告诉我,里面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真的吗?我踮起脚看了看,里面好像确实没有人,我又绕着铁栅栏转了一圈又一圈,确认那里没有人后才离开,我又坐上火车通向决赛的城市,我一定可以在那里找到,我觉得我就是在那里丢掉了我的小雪,火车上我的邻座是个小孩子,我盯着她看了看,她也不是小雪,终于我到了决赛场地,才知道那里平常是作为舞台使用的。

我买到当晚的票进去,不认识的歌手在舞台上面又唱又跳,身边人们拿着红色绿色的荧光棒不停地摇晃。我穿过那潮水般涌起又落下的红绿光点,在一片欢呼声中寻找小雪的身影,没有,没有,没有,小雪真的不在这里吗?我不停地确认直到散场,空荡的会场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才终于知道小雪不在。

她去哪了。

我落寞地坐上火车回到自己的城市,准备和往常一样回到家中。

就在快要到家时,我忽然灵光一现,对了,我不是还有家里没有寻找过吗?小雪一定在我们的家里,像之前一样,我惊喜地看向天空,那里已经变成一片夕阳的颜色,现在的话可以,一定可以,我记得,只要在夕阳色的天空下敲响家门,小雪就会在家里推开门等我进来,我向家里飞奔,身上随身携带的背包一晃一晃阻碍着我跑动,于是我脱下背包一把扔向街边,全力向着家的方向跑去,当我跑到家门前的时候,我知道来得及,夕阳仍然是红色的,现在的话,只要敲响家门,门锁就会咔嗒地一响,然后小雪就会从里面把门打开。

我举起手悬在门前,却迟迟不敢敲下去。

我为什么不想敲门呢。

对了,不要敲门,给小雪一个惊喜吧。

我拿出钥匙打开房门,小心翼翼地把它推开。

夕阳色的光透过窗户落在我的面前,客厅里什么人都没有。

“小雪?”

我唤了一声,那声音在这有些太大的房间里显得很是空旷,我等了许久,没有回音。

忽然一声响动从我的房间里传来。

没有人的话,房间一定不会自己发出声音。

“小雪?”

我来不及换鞋子惊喜地冲进我的房间,而后呆站在那里。

那里一个人也没有。

风吹过老旧的楼房,吹过有些活动了的老旧的窗户,发出和刚才一样的响动。

小雪黑色的骨灰盒孤零零地立在窗台上,旁边摆着她黑白色的相片。

我将手伸向漆黑的骨灰盒,让冰冷的感觉爬上我的指尖。

“找到你了。”

我像那时一样,用手轻轻抚摸着。

对不起啊,小雪。

我用轻柔的语气说,怕将她从梦惊醒。

对不起,小雪,放你在这里这么久,一个人会很孤独吧,对不起,但我找到你了,怎么样,姐姐厉害吗?

我许久不曾运作的泪腺开始将我的视野搞得模糊一片,小雪死去时我没有哭过,送走小雪时我没有哭过,如今我终于意识到我的眼泪不会被小雪看到,我可以尽情地哭泣了,我死死地抱着那漆黑的盒子,让自己的眼泪肆意地流出,我无数次呼喊她的名字,让自己不成样子的哭声传满整个房间,直到我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好想为她写一首曲子,可我太多年没有弹钢琴,已经忘记了曲子的谱法,我试着拟出旋律,可没有一个旋律适合她,我跑到钢琴上,砸响每一个音符,但没有一个配得上她,我试着写出像雪一样的旋律,像舞者一样的旋律,但那都不是小雪。

她不是雪,不是公主,不是舞者,没有一首曲子可以代表她,她是小雪。

我的,曾是我的,独一无二的小雪。

我哭到睡过去,第二天早上起来,还是会一样落泪,过了好久好久,我终于累了,我安静地看向小雪的照片,那里她正向我微笑,我也对她傻傻地笑,仿佛灵魂已然被泪腺抽干一般。

我终于停止哭泣了,所以,我该告诉小雪什么,该和她说些什么。

说什么呢。

抱歉的话,她已经听不到了,爱她的话,她已经听过了,像是关于自己痛苦的抱怨,那些不该和小雪说的。

我呆呆地盯着那棵杏树前的小雪。

“请让我活下去吧。”

不知为何,我说出一句我自己也不懂的语言。


终章    生长痛

我依然常常去公园。

小雪不在了,这幅名为世界的画卷却似乎并没有任何缺失。日月运转依然,白天之后是深夜,深夜之后是白天。天气没有因为她的悲伤而变得越发寒冷,春风渐暖,公园里渐渐添了几笔行人,谈笑着穿行于林叶打碎的日光间。

这世界仿佛不知她曾离去。

我心中有点怨恨,却别无他法。

某一天,我再次来到公园的时候,惊讶地发现,这里的桃花已经悉数开放,究竟是何时呢,仿佛昨夜一夜之间全部开放了一般,没有一片树叶,纯粹的红色的花开满路的两侧,似乎在呼唤着我步入一般。

“已经是春天了。”

发出感叹的并不是我,我回头看过去,若琪正站在我身边。她看向我,略微点头示意了一下。

“你好。”

“你好。”

我也点了点头。

“你最近怎么样?”

“最近啊……”

怎么样呢,走出来了吗?我常常听到有人这样说,说自己已经从某一段痛苦的回忆中走了出来,我却无法理解那种感觉,因为我除了她以外再也没有什么了,如果我从小雪的记忆中走出来,孤身一人走出来的我又想要去向何处呢?我沉默着,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的问题。

似乎从我的表情看出了答案,她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春雪很喜欢花的。”

“她有告诉过你吗?”

“是的,她说过她喜欢杏花。”

“我明明才知道这件事不久。”

我有些嫉妒起来。

若琪露出了有些无奈的神色对我说道。

“是有什么不想和你说的原因吧,大概。”

“……”

这孩子直觉真是敏锐。

“你呢?最近怎么样?”

“嗯……家里多了个弟弟。”

她的语气轻松中带着些许自嘲。

结果,想要留住小雪的我永远失去了小雪,而想要保护在家中地位的若琪,迎来了家中新的生命。连成为共犯都以失败告终,看样子,我与她来自血脉的微薄缘分,也不过只剩不幸的相似。

“……我不喜欢这个公园的杏花。”

若琪语气平淡地否定着友人喜欢的花卉。

“是吗,这个公园明明叫桃花台,最中心却是一棵杏树,确实很奇怪。”

“对我而言,这棵杏树的寓意就是错误,所以我不喜欢。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更希望那是桃花。”

“杏花的花语吗……”

如果最初的最初,若琪与小雪这两个新生儿的身份没有弄错,小雪就可以在一个普通的家庭里度过幸福的人生,我与若琪生活在本就该不幸的世界里。似乎那样的世界才是正确的,我也曾如是幻想过,但是——

“小雪很喜欢它。”

所以,我也一定会连那寓意错误的花语一并,永远地深爱着。

“你不介意我提起她吗?”

“嗯,听到小雪的熟人提起她,总有种她还活着的感觉。”

并非谎言,这种感觉痛苦却意外地温暖,我并不讨厌。

女孩稍微笑了笑。

“我也常常会这样想,觉得人是不会轻易死去的。回忆会留下来,歉意会留下来,只要这些还在的话……”

大概正因如此,她才会一直这样对自己抱有悔恨吧,为了不彻底失去已经失去的人。

我却觉得这样也算浪漫。

我的视线不禁望向道路尽头,弯曲的小路通向公园深处,远端被红色桃花所掩埋,在道路消失的地方继续向里走,那里会有一棵截然不同的杏树站立于桃花之间。

小雪曾在那里照下照片,然后离我而去,但我仍能找到她的痕迹——即使岁月变迁,那棵杏树也会如无法感知到时间的流动一般,永远的停驻在那里。

“你要去里面走走?”

“嗯。”

“那就再见了。”

若琪稍微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些许无奈的微笑,她好像并不打算到公园深处,这样也好,小雪走后,若琪的父母便不再需要她询问任何小雪的事情,不再是共犯的我们今后也只会渐行渐远。我们已经踏上分别的路口,所以,我想我还是应该一个人去那里,于是我迎着渐暖的春风,向着公园深处走去。但就在我已经走出一段距离时,若琪却忽然叫住了我。

她指了指自己的头发。

“发卡,很适合你。”

我摸向自己的头发,那里别着一枚淡粉色的花型发卡,我始终戴在身上。

“谢谢,我很喜欢这个。”

走过曲折的小径,我从烂漫的桃花间穿过来到公园深处,那棵杏树依然于此挺立着,小时候的印象里这好像是一棵参天大树,而现在这样看去似乎也并没有多高。

淡粉色,几近纯白的杏花,开满了树的枝头,如这一片桃花海深处的孤岛,格外引人注目。

附近一群老人在石桌上吵吵嚷嚷地打起了扑克,几个小孩吵闹地推着玩具车从我身前冲过去,车轮一路被板油路上的石子硌得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

小雪最终没有等到杏花开的那天。

去年的这个时候,杏花也一定是开着的,一定像今天这样淡雅而美丽。

但那个时候,我和她却没有来过这里。

一阵强烈的风忽然吹起,整个公园的树木纷纷摇晃起来,脆弱的花瓣纷纷离开自己的枝头,摇落成红色的雨。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那棵杏树枝头的花瓣骤然抛洒于空中,回转飞舞,杏花的颜色与我头顶那淡粉色的发卡如此相似,可如今那淡淡的粉色仿佛不是粉,而像是被这桃花的雨映红的白一般。飘起,回落,穿梭于我四周。

如同一场于春日飞舞的,白雪一般。

我用了太久,终于明白了小雪为我留下的那个谜题,弄懂了她的名字。

那飘忽的白色悠悠地于我身边环绕,如舞蹈着的小雪,一瞬间我仿佛回到那个她还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冬季。我不禁伸出手来,试着去抓住那个冬天里飘舞的一片雪花。

雪被春风荡起,许久才终于落回我的手心,却最终没有融化。

那里,一瓣犹如白雪的花瓣,静悄悄地沉睡于我的掌心。

一阵温软的风吹入我的衣襟,告诉了我这个季节的名字。

“杏花开了,小雪。”

那枚雪花自我松开的手中荡起,于我目送中,向着春风将至的远方飞去。


我开始想为小雪写一首曲子。

于是我告诉老师自己要参加艺考,拜托了音乐老师指导自己,虽然这个学校老师的水平有限,但对于考试还是更有经验一些。小阳的活动室变成老师指导我的教室,我在那里不停地弹奏。音符从指尖涌出,随日月轮转消散,而那交替的日月轮换和鸣,却自成一曲名为岁月的无终结的章。

我仿佛成了公园里的一棵树,感受不到岁月的流动,当我意识到时间似乎已经不早时,时光已经早早地把我甩在了身后。

一天我来到活动室,弹了许久也没看到老师,于是我去走廊找了找她,发现她正给一年级的学生上课。

我在一旁等到下课,结果她出来后,却一脸惊讶地看向我。

“你竟然特意回来看我,我还以为你都不记得我叫什么。”

“回来?”

“你不是已经毕业了吗?”

我紧闭上嘴让自己不说出多余的话,在脑海里仔细地回想。

那时候我是高二才对,怎么可能就毕业了呢。

小雪走了之后,我看过两次杏花开放,见过一次冬天的雪,艺考的话确实已经考过了,对,就是高考也在几天前结束了。

我看向窗外,学校的操场颜色已经淡成一片灰红,我那时和小阳一起来到学校踏入操场时,操场油漆的红色明明亮到眼睛都觉得发痛。

“啊好闪好闪,已经要瞎了。”

记忆里的小阳夸张地捂着眼睛抱怨。可现在看去,也只能看出操场是红色的而已,曾几何时,那种刺眼的鲜艳已然被时光打磨得一干二净。

我毕业了啊。

“今天是和学校告别的日子了,你不去见见你的同学吗?”

“嗯,谢谢。”

我看向操场,那里多了许多不再穿着校服的学生,而即使这里在三层,我依然可以在那些人中,找到我唯一熟悉的身影。

我走下楼梯,伴随着鞋底偶尔响起的摩擦声,终于来到大厅的我向着小阳走去,她身穿着轻飘飘的短裙,那身衣服真适合轻快的她,我打算这样和她说。小阳见到我,也一定会活泼地跑过来和我打招呼,她给人的感觉总是蹦蹦跳跳又会粘人,像是小狗一样。

她似乎和几个朋友正在聊着什么,脸上是我熟悉的阳光般的笑,有些自来卷的头发不知道是因为汗水还是什么原因,刘海有些粘在了一起,我躲在教学楼的阴凉下等了一会儿,她终于注意到我。

“小雨……”

看到我的那一刻,她本来如晴天般的笑容骤然消失,那眼神逐渐变得迟疑。

我忽然想起,小雪的葬礼上,她看向我的畏惧的目光。我才意识到我自那之后没有向小阳解释过任何事情,就这样默不作声地去了艺考班,那之后应该没有多久的,一年多,在我的世界里只是一场梦的长度,我以为那长度不会在我们之间产生隔阂的,不过在小阳的世界里,是不是已经过了太久了呢。

“抱歉,我离开一下。”

辞别了她的朋友,小阳向我走来。

然而,没有对我加以质问,也没有对我回以冷漠的回答,小阳默默地走来,然后像那时在活动室里一样,紧紧地抱住了我。

“你去哪了。”

与小阳温暖的体温一同传过来的,是她满是责备的声音。

“去弹钢琴了。”

“我听说了,听说你考的很好。”

“文化课倒是差点没通过。”

小阳轻轻地抚摸了下我的后背,我告诉她我会去离这里很远的一所学校,在那里继续弹奏。

“要去大城市了呢,恭喜你。”

“谢谢。”

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考好是件值得恭喜的事情。

“你呢,你会去哪里?”

小阳的嘴里说出一个我不知道大学名字,不过听起来很不错。

明明是那个和我一起抄作业的小阳,不知不觉已经考上了很好的大学了吗,说来那时候周志云也说过,她打算开始好好学习了。

“你和周志云……”

“嗯,他也在一所学校,不过专业比我好一些。”

我突然明白她没有选择艺术生的原因,小阳脸上不知不觉流露出开心的笑容,那笑容一定不是我可以给予的。

“恭喜你们。”

“嘿嘿,谢谢!能这样一起考上,也有他帮我学习的功劳啦。”

“真是个不错的家伙呢。”

“嘿嘿……”

小阳傻傻地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抓起了后颈。

我对着那样傻乎乎的小阳戳了一下脑门。

“不过那家伙还有一点要注意一下。”

“嗯?怎么了?”

我整理了下小阳粘在一起的刘海,小阳的头发该在这里分开一点,才显得比较可爱。

“你的头发乱了,他都不知道帮你整理一下。”

“哎?是吗?”

小阳双手捂住自己额头的刘海,然后朝我笑了笑。

“不过男生好像确实不会注意这些呢。”

“是吗。”

“等小雨有男朋友就会知道啦。”

大概这就有些难度了。

“小雨到了大学可不要变成自己一个人哦?”

“我看上去像那样吗?”

“不是像不像的问题了吧,感觉基本小雨就会变成那样,一副谁都不想理的样子,然后一个朋友也没有。”

“好过分啊。”

“那就答应我啊,到了大学也要有朋友,对了,就这样好了,下次见面的时候,带上男朋友一起来见我吧!”

“你还会来见我吗?”

我不禁对这个事实感到有些怀疑,那个曾害怕过我曾被我忘记的小阳,还会来见我吗,我不由得这样想。

“当然啦!”

但小阳毫不迷茫地回答了我,让我觉得患得患失的自己有些幼稚。

远处,小阳的朋友们在向她招手,那个曾坐在我邻座的男生于阳光下,向着小阳走来。

“我们之后班级要最后聚餐一次,所以……”

“嗯,去吧。”

小阳转过身去却立刻又转回来,似乎对我有些放心不下。

“小雨。”

“嗯。”

“要保重哦。”

“嗯,你也是,保重。”

我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过于干涩。

我站在教学楼的阴影下向外看,阳光与影的交界如此明显,我应该把小阳推到那边去,推到阳光下站着的,那个男孩子的身边,我这样想着,向着她的后背轻轻推了一下,小阳的身体如此轻快,只是那样轻轻一下便动了起来。

阳光披洒在小阳的身上,她果然该有这个名字,我望着她明亮的、纯粹的、反射着太阳光辉的——

背影,如是想道。

我不知为何看向那间活动室的窗口,自然,那里空无一人。

回过头,最初我们一起同行步入的操场上,小阳正背对着我,向着自己的幸福奔去。


上了大学,日子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上课的地方改变了,同学换成一幅幅陌生面孔。但是春天之后还会是夏天,夏天之后还会是秋,四季一样周而复始,我也一样没能给小雪谱出一首曲子。

同学之间互相都不是很熟络,室友也并不会太在意我,我不喜欢和别人多交流,也不擅长应付别人,于是我确实像是小阳说的那样,始终自己孤身一人。

有一天我的手机像以前那样响起,我以为又是通讯公司的短信,打开一看,竟然是小阳的信息。

“周六有时间吗?我会路过你那边。”

小阳。

我默念着这个名字,意识到自己的记忆已经开始有些暧昧,但我依然不会忘记小阳,那个如阳光一样,活泼而纯粹的女孩子,我上次见她是多久之前,这回我算了算,竟然足足两年之久。麻烦了,我可是这两年完全和她预言的一样朋友一个没有,要怎么能不被她笑话呢。

虽然苦恼着,却也在雀跃的我,开始期待着周六的到来。

周六见到小阳,是在学校附近的地铁站。

看到她的时候我呆呆地站立了许久。

小阳戴着一副黑色的太阳镜,发型已经和当年有些不同,颜色也染了流行的棕色。身边不自觉地散发出一股都市的气息。

“嗨!”

她将墨镜推上额头,伸出手来打了个招呼,张开的手指上,粉色的指甲在太阳下显得尤其醒目。

她走近仔细看了看我。

“你真是一点没变啊。”

“是你变得太多了。”

“不如说和两年之前完全一样才不正常吧……”

小阳尴尬地笑笑。

我看了看她,明明相貌没有太大变化,可从她身上却总是有些看不清那个小狗一样的小阳的影子。两年究竟是多久呢,于我而言不足以谱出一首曲子,对小阳而言,又足够让她跑出多远呢。

我们一起去了附近一家还不错的饭店,小阳坐在我的对面,学校装修了啊,街道翻新了啊,等等,就那样自顾自谈起来。

我更习惯这样,大概这也是当时的我能和小阳成为朋友的原因,我并不擅长选话题。

“你真的有回去过家里吗?现在变化很大的。”

“去年回去过,四月多的时候。”

“哎?四月多……你到底是为什么回去的。”

“因为公园的花开了。”

“哎???”

果不其然,小阳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没错,那次我以奇怪理由请了假之后被老师警告,今年就没能再回去。

“说到公园的花啊,之后不是经济变好了吗。”

“嗯?”

小阳聊到我感兴趣的话题,我不由得击中注意力去聆听之后的内容。

她放下手里的筷子一脸开心的表情说道。

“终于是把桃花台最中间的杏树给换掉了。”

我手中的筷子停在半空,许久后,以平静的语气问道。

“那么那棵杏树现在哪去了呢?”

“哎?”

小阳一脸疑惑的表情看向我。

我才意识到,一般人并不会关心那棵杏树会去哪里。

“你的关注点好奇怪啊。”

小阳笑了几声指着我说道。

“这次你再回公园可以好好看看了,全是清一色的桃花哦?说来我之前一直觉得很奇怪,名字叫桃花台的公园最中间是一棵杏树,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你知道杏花的花语是什么吗?”

“哎?不知道,是什么啊?”

“是‘错误的爱’。”

“哦?第一次听说。”

“我胡说的。”

“额,你呀……”

小阳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叹了口气,用手支起自己的脸颊,她的指甲留长了不太方便,和以前支着脸的姿势有些不太相同。

我心中有种无法言说的疼痛与孤独,越是这样我越会想起以前的时光,想起那时在我眼中唯一闪着光亮的小阳。

想起那个向我伸出手的小阳。

那个告诉我只要早些睡觉就能快点见到日出的小阳。

将我拥抱抱住的小阳,为我点燃那支烟花的小阳。

我忽然想起,那时候我总会在心里默默地对她说谢谢,可我又是为什么没有说出口呢,我记得,那时我想过,这是一个秘密,我会将其保留一生。

我看向小阳,已经就餐完毕的小阳点了杯咖啡,用粉色的指甲拨弄起自己棕色的侧发。

熟悉的身影里,我却看不到那个小阳的影子。

“我……”

小阳停下了拨弄头发的手看向我。

“虽然那时候的我,总是,态度不怎么好,其实那时的我一直想对你说谢谢……怎么说呢……我一直想要那么说,却没有说出来。”

我不知如何组织自己的语言,我明明那么纠结过,那么徘徊过,可将那份感情说出来的时候,却发现好像平平淡淡,也没有那么感人。

“哎?是吗,不客气,嘿嘿。”

空虚的话语落到地面上,轻飘飘地没有一点声音。

也不知道为何,我把本打算珍藏一生的秘密,就这样说给了她。我像是急着要抓住什么东西,如果不去伸手,下一刻就会消失。

大概有的东西,或者,大多数东西,无法珍藏一生。

“说来小雨真是完全没变呢。”

“我那时候是短发。”

自小雪走了之后,我就没有再剪过头发了。

“怎么说呢……”

小阳稍微歪了歪头,这个动作倒是和过去有一点相似。

“虽然头发变长了,但感觉果然是没变吧,小雨你。”

小阳的手自然地垂下,被纤细的手腕吊起,她轻轻捏着勺子搅拌了下咖啡,动作里多了许多成熟与妩媚。

“或许吧。”

小阳是个很容易跑起来的女孩子,她的人生会不断地向前,逐渐变得遥远。

而我的世界,已经永远地停在了那个春天。

小阳的手轻轻地转动,指甲间的亮片偶尔闪出饭店的灯光,让我觉得有些炫目。

我或许,不该再继续叫她小阳了。

“嗯,也不早了呢。”

小阳喝完了最后一口咖啡,看了看自己的手机。

饭店的桌子像小时候用的老旧桌椅,彼此的座位相连,并没有分界。那时我用粉笔划下界限,早被小阳不安分的手肘擦净。

“走吧……红雨。”

这一次,换作小阳用无形的话语,将那条分界重新勾勒。

在小阳即将从地铁离开的时候,我取下那枚自己戴了多年的淡粉色发卡,卡在她的头发上。

小阳看向我,疑惑地睁大了眼睛。

“送给你的。”

“哦……”

小阳摸了摸头发,有些不明白我的用意。

“如果你弄丢了我会生气的。”

“要是你那么说的话,我可得好好保管了。”

小阳露出有些尴尬的笑容。

我稍微整理了下她有些散乱了的头发。

“你,长大了呢。”

“为什么说得好像老婆婆一样嘛。”

“因为是事实啊。”

“人都会长大的。”

“原来是这样啊。”

“人早晚要长大的。”

小阳的话语使我内心泛起一阵刺痛。

那种疼痛无比熟悉,我似乎曾在小雪告白时感受过,似乎曾在知晓小阳恋爱时感受过——就在我赖以为生的一切改变的那一个个时刻。

又仿佛,生长期时,在蜷缩的骨节间郁结徘徊的刺痛般。

小阳的眼睛瞄向地铁口,掏出手机扫了眼时间。我知道分别的时间到了,长大后的小阳一定比那时跑得更远。

所以,在离别之际,我向那个即使已经变得有些陌生了的身影,送上我最后的,所有的祝福。

“祝你幸福。”

小阳呆了呆,而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好沉重!”

“是吗。”

“是啊!”

小阳笑了笑,却最终做出难得真诚的表情对我说道。

“你也要幸福哦?”

小阳乘着地铁的电梯缓缓离我而去,就在她登上站台的时候,她回过身来,向我招手喊道。

“拜拜,红雨!”

“嗯,拜拜……”

我等到小阳的身影与她头顶那枚淡粉的发卡一同消失后,让那一句称呼,缓缓从我唇齿间流出,消散于秋季的风里。

“拜拜,小阳。”

我感到自己的心中空无一物,头发也变得有些轻了起来,我习惯性地摸下自己的头发,那枚淡粉色的发卡已经不在那里。

仿佛一位手捧着鲜花的花贩,在繁华的街巷间穿梭却始终没有找到买主,最终在日落之前,将那束珍重的鲜花,赠予了一位与故友很像的路人。

而后,望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怅然若失。

长大意味着什么呢。

我小时候觉得长大就可以保护自己、保护小雪了,那时候觉得长大是变得高高的,变得聪明,变得有力气,长大应当是一种时间的馈赠吧,我那时天真地以为。

可小雪长大了,于是她对我的感情逐渐变化,最后彻底离开了我。小阳长大了,于是她脚步更加轻盈,转眼间便将我落在了身后。

明明从始至终,我的世界就只有她们两人而已。

如果小雪和小雨都不用长大,该有多好啊。

小阳走入地铁口一片空荡,车流经过路口,引擎声与喇叭此起彼伏。

去练一会琴吧。

这里是艺术学校,学校的教室都会配着一架钢琴,我回到学校走入教学楼里,四楼一个人迹罕至的拐角处有一间教室,我常常在那里练琴。

但这次走近教室时,教室中却传来钢琴声的声音,我走入教室,一位不认识的女孩正坐在我常用的座位上弹奏着钢琴,那首曲子被她弹得十分工整,我站在她身边聆听起来。

一曲弹奏完毕,她终于注意到在一旁始终看着她的我。

女孩用手指敲了半天额头,好像在苦恼如何开始和我的对话。

“哎……你好,美女?”

“那是什么称呼啊。”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嗯,因为嘛,你身上有那种,嗯……就是总之很神秘而忧郁的感觉,是那种类型的美女呢!总觉得经历过很多,那样子。”

“我倒是确实有点经历呢,不过我大部分时候已经不在乎了。”

那女孩总觉得是那种活泼而有些傻乎乎的性格,让我不禁想挑逗一下。

“不过晚上的时候,还会有点在意就是了。”

“晚上?”

“夜晚很可怕哦,太阳落下去后,你经历过的所有痛苦都会在晚上找到你的。”

我用调侃的语气对她那样说道,然而——

“那样的话,早点睡觉不就好了嘛!”

响彻于耳边的,是无比率真的,笔直的回答。

“这样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就能见到太阳了!”

多年前的那间活动室里,我曾在一片金色的光雨中,听过一样的回复。

云彩恰在此刻露出了裂缝,阳光从蓝色的窗帘间穿过,映在坐在钢琴上那位女孩如春日般的笑容上。

那颜色逐渐明亮而炫目,我的双眼大概因这太过强烈的阳光而变得模糊,恍惚间阳光下的那女孩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的轮廓。

“哎?你怎么了?”

无比惊讶而略带关切的声音传来,我怎么了?难道刚才吃饭时脸上粘上了米粒吗?我摸向自己的脸,那里只有潮湿的触感。

“非常抱歉……但是,能不能……”

她似乎错愕在原地不知如何动弹,只得继续倾听我的请求。

“能不能,稍微让我弹一小会呢。”

“嗯!没关系的!”

虽然她仍在惊愕之中,声音却仍然如此精神,她大概在露出笑容吧,这幅光景似乎一如当年我曾见过的那般。

“谢谢。”

我用有些颤抖的声音,向着她的位置重重地说了声谢谢,却仿佛不是要说给她听,而是想要弥补过去的什么遗憾。

我坐上椅子,在模糊的视像中寻找琴键的位置,但手上传来的触感却更早地告诉了我答案。

我不管刚刚的女孩还在身边站着倾听,就这样胡乱按下琴键,毫无规则地演奏起来,而钢琴中传出的旋律却意外地动听。

在这一片布满流明的真实中,我开始陷入一场深沉的梦。

梦里是那片曾经梦到过的海,我像那时一样,向着下方缓缓下沉。

海水中一束长发在视野前飘起,我认识那头发,如果顺着那发丝找去,一定能找到留着长发的小雪,于是我伸出手,试着将那束头发握在手心。

而后才发现,那是自己已经留长的头发。

春日的阳光微暖而美好,就这样将温热荡漾我的脸上,融化着我破裂的心,仿佛一切曾经的伤痕都随着它的融解而愈合,我从水面面对着阳光向下沉去,气泡从我握不住的指间溜走,向上方逃离。

这一次,我张开手臂拥抱着空无一物的前方,孤身一人背对着无边际的深海,向更深处沉去。


第一卷    完


第一卷后记

实际上,我作为作者,总有喜欢说太多话的毛病——我始终认为作品既然有独属于自己的灵魂,就应独立于作者,故而作者应当远离自己的作品,而不是作为家长一般在观众阅览时絮絮叨叨。但我想,在这样一卷结束之后,我应该有资格以作者的身份写一篇后记了。

《她与她的花语是》是对我(作为作者)而言很有意义的作品,可以说这是我认真对待“文学”后写成的第一部小说,这本小说原本只有一卷,名为《桃与杏》。这部作品可以说是我倾注最多却也最不满意的小说——毕竟是我最浅薄时写成的作品,然而如今删删改改(几乎完全重写过两次),总算能让自己发出来了。

如果我还能再有进步(如果),大概几年后翻出来又会觉得看不下去了。

《桃与杏》这卷内容几乎是一个彻底的悲剧结尾,我也不明白当初自己为何写这样一篇彻头彻尾悲剧的故事。不管怎么说,第一卷完结对我来说是件令人庆贺的事情,在此我需要向所有曾读过和仍在阅读这篇小说的观众们致谢,除此之外,还需要感谢曾经这篇小说没发布时被我强行拉来试读的朋友们——这也和之后一卷的内容相关。

最初,桃与杏这本小说就停止在当前的结局,失去所有的主角在梦境中沉没于海。当时我问这位被我拉来试读的一位友人(下文权且称为友人B),这个故事你觉得应该有续集吗?如果有续集你会想要看到什么样的续集?我当时给了三个选项,其一是:主角小雨继续她的生活,之后将是她和最后所见的“像小阳一样的女孩”的故事;其二是,平行世界中的日常,或许这是一个更为温柔的世界;其三是,我还可以整个穿越异世界的花活儿(?)。

之所以会这样问,是因为我当时自己也在逃避这部作品,所以才会给出这样多的选项,然而友人B说,我觉得还是一吧,我想看她们之后的故事。

我也很清楚这才是正确的选择,但是如果没有这位友人B,我可能不会开始第二卷的写作。

第一卷的故事是关于杏花的花语,即使小雨才是主角,但这一卷所有的内容几乎都是围绕着小雪的故事。感谢我的朋友,这本小说成为了“她与她的花语”,那之后将是“桃花”的故事,这个故事将会讲很久,直到第三卷结束,才会彻底地说明吧。

第二卷将以第一卷最后出场的女孩为主角,也是本作终于开始治愈以及发糖的部分,第三卷将会变回小雨的视角。

我个人感觉第二卷阅读节奏会更快一些,本来我是计划第二卷不改了但是实际读下来我又想改(忍不住),但不管怎么说,我先立个flag,两个月之内把第二卷更新完毕。

感谢阅读完本卷的读者们,再次,非常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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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条回复 A文章作者 M管理员
  1. 月晓

    感谢楼主写作,十分感谢

    • 大闲者梅钱

      谢谢!也感谢您一直以来的支持!

  2. 姬

    很棒哦,人物形象刻画得很细腻呢

    • 大闲者梅钱

      谢谢喜欢!这个假期有可能复更(有可能)

  3. 帕琪

    这么健全吗简直是河豚之光——!👻👻👻谢谢大闲者梅钱太太分享

    • 大闲者梅钱

      感谢喜欢!等我哪天更新第二卷()

  4. 黑暗里的微光

    文风对我来说很舒适,就是后期一度被刀傻了,尤其是小雪逝世那段,心脏真的幻痛了!本来想着的是睡前轻松一下,这下没法睡了,但故事真的好评,情感描写真的厉害。

  5. 大闲者梅钱

    非常感谢!能有人喜欢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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